「算了,我来嫁。」
说出这句话的瞬间,压在心口好几个月的大石头,咣当一下就落了地。
整个人都松快了,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说不定,这还算是我的福气。
我原本是京城宁国府的三小姐。
打我记事起,日子就是围着琴棋书画转的。
府里上上下下捧着,外头的人也抬举,给我安了个「京城才女」
的名头。
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女儿,爹娘祖母都偏疼我一些,哥哥姐姐也让着我。
我一直以为,这辈子大概就这样顺顺当当地过了。
谁都没想到,就在我十五岁及笄礼前两个月,天塌了。
我竟然不是宁国府的血脉。
我只是个被当年嫉妒主母的妾室,从农户人家偷偷换来的女儿。
我到现在都记得爹娘听到真相时的样子。
爹手里的茶盏一晃,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上,他像是没知觉。
娘亲的脸一瞬间就白了,抓着我的手,指尖凉得像冰。
我自己也懵了,脑子里嗡嗡地响,像在听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故事。
我怎么可能是个农家女呢?
可仔细一想,又觉得处处都是蛛丝马迹。
我从小就跟爹娘长得不太像,只是谁都没往那处想过。
爹娘的反应很快,立刻就派人出去,寻找他们真正的女儿。
府里的管家跟我谈话的时候,话说得很周全,但意思很明白:他们一定会把那个孩子找回来,而我,需要让出「三小姐」
这个位置。
我能说什么呢?
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,最后也只能点点头。
娘亲抱着我,眼泪落在我脖颈里,温热一片。
「阿柔,娘知道委屈你了,是娘对不住你。」
委屈吗?
我一遍遍告诉自己,不委屈。
这十五年,我吃穿用度,我学字认理,我拥有的一切,原本都该是另一个女孩的。
如果我没有被换过来,现在会是什么样?
伺候我的丫鬟如花说过,她就是家里孩子太多养不活,才被卖进府里来的。
这么一比,我简直是天大的幸运。
只要我乖乖的,不哭不闹,凭着这么多年的情分,爹娘总不至于让我没了活路。
可那天晚上,我还是把自己结结实实地蒙在被子里,咬着被角,哭得浑身发抖。
为什么偏偏是我呢?
一想到很快,那个名正言顺的三小姐就会回来,拿走我现在的一切,我就难受得喘不过气。
那么好的娘亲,那么好的爹爹,还有哥哥姐姐和祖母……他们,就都不是我的了。
可转念一想,又觉得心虚——这些,本来就不是我的啊。
那一夜,我翻来覆去,眼前全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影子。
我怕,怕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会怨我。
我知道这事与我无关,可我确确实实是那个占了她人生的人,怎么可能不心虚。
日子就这么悬在半空中,一天天往下过。
想在茫茫人海里找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姑娘,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。
但府里上上下下,没一个人说过一句丧气话。
给她准备的院子早就选好了,是府里景致最好的地方,推开窗就能看见一池荷花。
那院子还没修好的时候,娘亲拉着我的手,笑着说:
「等修好了就留给我的阿柔。」
那时候,两位堂姐都已出嫁,我是家中唯一还没许人家的姑娘。
但现在,不是了。
娘亲跟我解释的时候,眼睛里都是愧疚,她说:
「娘知道这对你不公平,可一想到我那流落在外的女儿,就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。」
「我明白的,娘亲。」
我低着头,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她叹了口气,把我搂进怀里:
「阿柔,你也是娘亲的女儿啊。」
我相信娘亲这话是真的,十几年的感情,怎么可能说没就没。
身世揭开后,家里人除了在找人这件事上花了天大的力气,待我,还和从前一样。
只是,不一样了。
我心里有杆秤,我知道,往后在她面前,我永远都要退让一步。
毕竟,我拥有的这十五年,是她失去的十五年。
有时候我甚至希望,能快点找到她。
这样悬着一颗心,对我们每个人都是煎熬。
大概是老天爷听见了我的祈祷。
新年刚过,就从徐州传来了消息。
人,应该是找到了。
那晚,家里像是烧开了一锅水,人声和情绪都在滚着,谁也没睡踏实。
天蒙蒙亮,窗户纸上刚透出一点青白色的光,伯父家的三哥和我哥就套上车,出门去接人了。
娘亲也想跟着去,一起身,脸色就白了,手下意识地扶住腰。
自打生完孩子,她这身子骨就跟纸糊似的,风一吹就晃。
我们几个连劝带哄,总算把她按在了家里。
哥哥他们一走,娘亲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。
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,就是去日历上划掉一个圈。
伯母怕她盼到最后,心气儿散了,人就垮了,于是拉着她去拾掇院子——那个给亲生女儿准备的小院。
我也常被叫过去搭把手。
她们会举着一块帘布问我:
「你看这个颜色,女孩子家会喜欢吗?」
在她们眼里,我们年纪差不多,喜好应该也一样。
可我每次站在那崭新的屋檐下,闻着新木头的味道,就会忍不住想起我那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。
我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。
只听之前的消息说,那女孩是独自一人,再没别的亲人。
这背后是两种可能。
一种是他们不想要她了。
另一种,是他们已经不在了,或许是天灾,或许是人祸。
说实话,哪一种我都无法坦然接受。
如果是前者,我怕娘亲和爹爹知道后,会怎么看我?
毕竟,我身上流着的是那对夫妻的血。
如果是后者……那这世上,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
天大地大,再没有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人。
两个月后,哥哥们终于回来了,满身的风尘。
信早就递回来了,说人是真的,那张脸,跟娘亲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
直到亲眼见到,我才知道信里说的「太像」
是什么意思。
一模一样的杏眼,笑起来嘴角边一模一样的小酒窝。
如果不是长途跋涉让她又黑又瘦,那简直就是另一个娘亲。
娘亲一见到她,什么话都没说,一把就将人搂进了怀里,紧得像是怕一撒手人就没了。
哭声是闷在喉咙里的,一声声地抖,整个后背都在抽动。
连一向沉稳的爹爹,都悄悄别过头去,眼角红了一圈。
伯母在一旁拍着娘亲的背,轻声说:
「回来了,回来就好。」
只有我,站在几步开外,像个局外人。
不,我本来就是个外人。
娘亲拉着她的手,一个一个地认人。
轮到我时,娘亲的手明显顿了一下,空气里有那么一丝尴尬。
但那姑娘反应很快,冲我弯了弯眼睛,轻轻叫了一声:
「姐姐。」
「好孩子。」
娘亲松了口气,摸了摸她的头。
她果然和娘亲一样,通透,会体谅人。
真好,我应该替他们开心的。
可不知道为什么,心口那儿就是闷闷的,不舒坦。
午饭桌上,一大家子人围着她,筷子就没停过,生怕她饿着了,渴着了。
我看着她碗里堆成小山的菜,再看看自己空落落的碗,突然有点羡慕。
我低下头,用力扒了一口饭,努力把涌到眼眶的热意给咽回去。
明明已经做了这么久的准备,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。
吃过饭,娘亲拉着她去看那个精心布置的小院。
娘亲指着屋里的一桌一椅,告诉她,这里面有每个人的心血。
她站在屋子中央,环顾了一圈,然后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气说:
「我从来没想过,这辈子能住进这么好的院子,跟画里神仙住的地方似的。」
就这一句话,我的眼泪「刷」
一下就下来了。
不光是我,我看到娘亲背过身去,飞快地抹了下眼睛。
在场的所有人,心里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吧。
这些,本该是她一出生就拥有的。
这个院子再好,她也不该是这种又惊又喜的语气。
这本就是她的,不是谁的赏赐。
原以为她回来,我会很难适应。
但现在看来,日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同,只不过我不再是家里那个唯一的小女儿了。
她性子很安静,也很好学。
爹爹本想给她请个先生,她却摆摆手拒绝了,说平日里跟着我学认几个字就行。
她对我,好得让我有点想不明白。
有时候饭桌上大家聊得热闹,忘了我,她会突然转过头来问我一句:
「姐姐,你觉得呢?」
我偷偷想过,如果我们两个人的身份换一下,我未必能有她这么坦然。
心里大概是会怨的。
毕竟,她吃了那么多苦。
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,她只是摇摇头,眼睛很亮。
「怎么会呢?
我爹娘虽然不富裕,但也把他们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了我。」
她看着我,一字一句地说:
「姐姐,其实我们的爹娘是一样的,他们都给了我们他们的全部。」
我们俩第一次真正坐下来谈心,是在半个多月后,一个有月亮的夜里。
我们关系真正好起来,是在一个午后。
具体聊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,大概是天气太好,廊下的光影也暖,她就那么很自然地,跟我聊起了她小时候的事。
那是我第一次,试着在脑子里拼凑出自己亲生父母的脸。
我相信,他们一定也是很好很好的人。
她声音很轻,说自己本来会有一个弟弟的,但娘亲身子弱,没保住。
从那以后,家里里里外外的活,就都压在了爹爹一个人肩上。
“在乡下,家里只有一个丫头,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。”
她顿了顿,嘴角却弯了一下,
“但我爹娘,从没让我受过一点委屈。
爹爹一有空,就抓着我的手,在桌上沾着水教我写字。”
她垂下眼,像是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。
“那时候总觉得日子长得很,有的是时间慢慢学。
谁能想到,再一睁眼,人就没了。”
她说,如果不是那年徐州发大水,水退了又起了瘟疫,她就能带着爹娘一起来京城,一起来见我了。
徐州那场洪水,是六年前的事了。
我当时还记得,府里跟着捐了一百两银子。
爹爹和伯父们在书房里谈论的,也只是一串串听着没什么实感的数字。
灾难这个词,离我那么远,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。
我从没想过,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背后,也有我的家人。
我也是那场灾难里,被彻底改变了人生的一个。
那一刻,我心里堵得厉害。
如果时间能倒回去,我一定抱着爹爹的腿,求他多捐些钱,求他派人去徐州,把她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接回来。
那样,我是不是也能有自己的爹娘了。
后来,娘亲拉着我的手,很轻地拍了拍,说等过些日子,就把慕禾的名字记入族谱。
等她规矩学得差不多了,就带她出去走动走动。
至于我,从此就是赵家的养女了。
“阿柔,你放心,”
娘亲的眼神很认真,
“在我和你爹心里,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女儿。”
我点点头,努力挤出一个笑:
“女儿知道。”
其实这样也挺好的,养女总比孤女强,不是吗?
何况这些年学到骨子里的东西,是谁也抢不走的。
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,却没想到,岔子出得这么快,这么措手不及。
一道圣旨下来,指名要赵氏女嫁与厉王。
厉王是皇帝的第五子,身份是顶顶的尊贵。
可这个人,克妻。
他前后有过两任王妃,一个还没过门就暴毙了,另一个更惨,死在了成亲当晚。
再加上他十几岁就去了边关,打了无数场仗,手上沾的血比吃的盐还多,在京城里,光是提他的名字,都能让小孩子立马噤声。
这样的婚事,怎么看都不算一门好亲。
皇帝会指名赵家,是因为满打满算,宁国府里未出嫁的适龄姑娘,原本只有我一个。
可现在不一样了,我只是个占了别人位置的冒牌货。
这事儿一下就僵住了。
在外人眼里,圣旨上那个“赵氏女”,就是我赵知柔。
慕禾才回来多久?
府里半点风声没透出去,这时候再跟外人说,倒像是我们为了躲这门婚事,故意找的借口。
那几天,整个府里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。
大家心里都清楚,这门婚事,不是落在我头上,就是落在慕禾头上。
所以,当我和慕禾一起去给爹娘请安,还没进门,就听见了里面压抑着的争论声时,我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。
他们是在为我们俩的前程发愁,而不是理所当然地,要把我这个“养女”推出去。
这对我来说,就够了。
我拉着慕禾的手,推开了门。
屋里瞬间安静下来,爹和娘都愣住了,像被人按了暂停键。
我走到他们面前,福了福身子,声音很平静:
“爹,娘,我嫁。”
爹最先反应过来,眉头紧紧拧在一起,声音都沉了下去:
“阿柔,你说的这是什么话!”
“阿柔,娘舍不得你啊!”
娘亲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,
“那地方……那可不是个好去处啊……”
她后面的话,声音越来越小,几不可闻。
“姐姐?”
慕禾还不太明白这桩婚事背后的凶险,只是懵懂地看着我,又看看爹娘。
我抬起头,看着他们,一字一句地说:
“毕竟,陛下下旨的时候,心里想的那个人,应该是我。”
这桩婚事,就算是我还给慕禾的吧。
毕竟那十六年的富贵安乐,本该是她的。
我心里门儿清,这算是我高攀了。
府里两位堂姐都没能攀上的皇家,落在我一个平民出身的假小姐头上,在外人看来,无异于一步登天。
所以,就算爹娘再怎么舍不得,这件事也总得有个人站出来。
我点头应下后,婚期定得非常赶。
家里的忙碌仿佛有了一个中心,所有人的注意力,兜兜转转,又回到了我身上。
娘亲日日坐在窗边,就着天光给我赶制嫁妆。
那份嫁妆单子我偷偷看过,厚厚的一沓纸,翻了好几页都翻不到头,比堂姐们出嫁时丰厚得多。
我看着坐在旁边,安安静静陪着我们的慕禾,轻声说:
「这些……还是留给阿禾吧。」
「她的不急,」
娘亲头也没抬,手里的针线没停,嘴上却柔和下来,
「我和你爹,想多留她几年。」
我心里咯噔一下,有些迟疑:
「可是……」
她与我同岁,再多留几年,年纪不是就大了吗?
娘亲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,停下手里的活,抬起头拍了拍我的手背。
「她跟你不一样。
我们就指望她嫁个普普通通的人家,家里能给她撑腰,一辈子快快乐乐的,就够了。」
慕禾也在一旁跟着点头,声音小小的:
「是啊,娘说世家大族规矩太多,我笨手笨脚的,怕是学不会。
不像姐姐,又聪明又沉得住气。」
「阿柔,」
娘亲叹了口气,
「要不是圣上指婚,我跟你爹,也只盼着你平平安安的。」
娘的手心很暖,那点温度顺着我的手背传过来,我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就掉下来。
原来真的是我多心了。
就算慕禾回来了,在爹娘心里,我还是他们的女儿。
只可惜,世事由不得人。
成亲前一晚,慕禾端着一碗甜汤推门进来。
烛光下,她提起这桩婚事,眼神很认真:
「姐姐,其实,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。」
我对上她清澈的目光,听见她一字一句地继续说。
「是我欠姐姐的。
如果当初爹爹不是为了护着我,就不会死。
姐姐,是我欠了你一条命。」
话音刚落,她就扑进我怀里,肩膀一抽一抽的。
我抱着她,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背,嘴里念叨着:
「没关系,没关系的阿禾,我不只是为了你。」
我也是为了我自己啊。
在这世上,我唯一能依靠的,就只有宁国府了。
所以,我总要做点什么,才能为自己博一个安稳的将来。
不然,他们凭什么要一直护着我这个外人呢?
只是这种心思,到底是我太狭隘了,比不上他们那样坦荡善良。
出嫁那天,哥哥背着我上花轿。
他在我耳边很轻地说:
「以后要是受了委屈,就回来,哥去接你。」
那一瞬间,我趴在他宽厚的背上,眼泪又忍不住了。
这是我活了十六年的家。
不管以后如何,至少在这一刻,在他们心里,我真真切切是这个家的一分子。
拜天地,入洞房。
直到厉王伸手揭掉那块红布盖头,我心里还像揣了只兔子,怦怦乱跳。
这位传说中连克三妻的王爷,烛光下看着也是一表人才,眉目周正,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凶神恶煞。
我心里那块石头,悄悄落了地。
是个人就好。
第二天起来,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,还要挣扎着进宫谢恩。
皇帝不过是照例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吉祥话,我们又转去给皇后请安,皇后也是一样。
本该还要去拜见厉王的生母,但听说她多年前便病故了,于是请安的事便就此作罢,直接回了府。
没想到的是,他回来后,直接让管家把府里库房的钥匙交给了我。
一串冰凉的钥匙压在手心,沉甸甸的。
我当时就觉得,这王府,似乎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。
回门那天,我本来都做好了自己一个人回去的准备。
没想到他竟然没去兵营,陪着我回宁国府小坐了一会儿,算是给足了我脸面。
娘亲悄悄把我拉到里屋,压低了声音跟我说,爹爹准备把慕禾记在名下,做养女。
我脑子嗡的一声,下意识地反问:
「那……阿禾她同意吗?」
娘亲点了点头,看着我,眼神复杂又心疼。
「既然你已经嫁给了厉王,咱们赵家,又哪儿能再多出来一个女儿呢?」
「娘亲,我……」
我想说,我一开始真的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。
娘亲却打断了我,叹了口气。
「我知道的,你也是为了阿禾好。」
娘亲握着我的手,轻轻拍了拍,叹了口气。
「阿柔,你是为娘一手教出来的,娘亲知道你。」
说实话,听到这句话,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,好像悄悄松了点地儿。
起码,族谱上,我还姓赵,还是赵家的女儿。
可一到夜深人静,我又忍不住想,这样是不是对不起我的亲生父母?
我这样的女儿,大概是不配做他们的孩子吧。
婚后的日子,像温吞水,不冷不热地过着。
厉王那个人,好像对女色天生就缺根弦。
整天不是待在书房,就是泡在兵营。
我也乐得清静,一个月里,需要我们共处一室的日子,也就那么几天。
他那个人,面上总是冷得像块冰,但好在也没传闻里那些吓人的癖好。
这么一想,之前那些风言风语,大概都只是意外。
或许,我还真是抢了慕禾一桩好婚事。
我怀上身孕,是成婚后大半年的事。
告诉厉王时,他正看一卷兵书,眼皮都没抬一下,只淡淡「嗯」
了一声,就再没别的话。
我把消息传回娘家,第二天,娘亲就带着慕禾急匆匆地赶了过来。
两人正好在大门口和准备出门的厉王撞上。
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,慕禾才凑过来,悄声问我:
「姐姐,你如今的日子,是不是不好过?」
我愣了一下:
「怎么会呢?」
她的小脸皱成一团,眼神里都是担忧。
「可是……可是王爷他看起来,好吓人,一点都不好相处。」
是不太好相处。
但我心里想,还好,反正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多。
娘亲拉着我的手,絮絮叨叨说了一下午,从吃的到穿的,细得不能再细。
临走前,她从袖子里掏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,塞到我手里。
「当年娘怀你哥时,也是吃不下东西,就靠着这几张方子才缓过来。」
我展开看了看,纸上是熟悉的墨迹,写的菜大多偏酸偏辣,带着一股不属于京城的烟火气。
肚子六个月大的时候,我回了一趟宁国府。
娘亲拉着我说话,告诉我慕禾的婚事定下来了,是爹爹的一个学生,刚中了进士。
「稍微运作一下,就能在京里谋个小官。」
爹爹的学生,人品想来不会差。
只是……刚中的进士,官位撑死也就是七八品,这也太低了些。
娘亲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,拍了拍我的手。
「阿柔啊,那学生家里简单。
阿禾不像你,心思剔透,应付不来那一大家子的人和事。」
听娘亲说,那学生虽也算书香门第,但命不太好。
幼时丧母,前几年父亲也没了,就是因为守孝,才耽搁到如今还没娶亲。
年纪倒确实和慕禾挺配的。
「女儿只是觉得,他的身份,终究是低了些。」
「人好就行,阿禾自己也中意。
再说了,有咱们家护着,她到哪儿都吃不了亏。」
娘亲说得笃定。
也是。
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,世上能有几对?
我和厉王在外人看来天造地设,可关起门来,连话都说不上几句。
慕禾这桩婚事,或许缺了门第,却多了几分她自己想要的温度。
「那阿禾的嫁妆,都备好了吗?」
我轻声问。
女孩子的嫁妆,都是从小一点点攒起来的。
我当年嫁的是亲王,嫁妆单子比原先备下的又厚添了好几层。
慕禾这婚事定得急,很多东西恐怕都来不及准备。
毕竟,嫁妆这东西,不是光有银子就行的。
有些珍玩器物,得碰运气才能遇上好的,寻常货色,高门大户又看不上。
「备下了。」
娘亲的语气很平静,
「我跟你爹商量过了,她的嫁妆不必像你那么铺张。
她嫁的人家,说到底不如厉王府,有些东西备了也是压箱底,反倒招人眼。
倒是银钱和铺子,都给她多添补些,手里有钱,心里不慌。」
钱,从来都不会错。
我点点头,没再说话。
只是忽然想起,我当年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嫁妆里,有几箱子书。
外面看着普普通通的楠木箱子,打开来,却是前朝的孤本,纸页泛黄,带着一股沉沉的木香,有价无市。
嫁给权贵之家,人家看的,就是这点别人拿不出来的底蕴。
「到时候我给阿禾添妆。」
「好好。」
怀胎九月,稳婆把一个皱巴巴的小家伙抱到我枕边时,我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小脸,那一刻,心里头忽然就踏实了。
像是漂了很久的船,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锚。
从今往后,这世上总算有个跟我血脉相连的人了。
碧莲端着参汤进来,脚步都比平时轻,她凑到我耳边,声音压得低低的:
「小姐,王爷……就隔着帘子看了一眼,转身就走了。」
她绞着手里的帕子,一脸藏不住的担忧:
「您说,王爷是不是……
不喜欢小郡主啊?」
我摇了摇头:
「不会的。」
生都生下来了,他还能把她扔了不成?
从我怀着她起,他每次过来,话都不多,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「吃好点」
「多歇着」,实在听不出他对这孩子是男是女有什么特别的念想。
府里上上下下倒是都盼着是个小世子,倒不是什么重男轻女,只是在这皇家,男孩总归是比女孩要金贵几分。
孩子洗三那天,厉王过来了。
他站在床边,隔着一段距离看着襁褓里的孩子,淡淡地说给孩子取了名字,单名一个「瑶」字。
我当时就愣住了。
这么小的孩子,身子骨弱,按规矩都是等养大了些再取名上玉牒。
他倒好,这么早就把名字定了下来。
自那天起,我就开始喊她瑶瑶。
看着她一天一个样,从一个红彤彤的小团子,养得白白胖胖,一双眼睛又黑又亮,可爱得不行。
日子像是被蜜浸过一样,每天都甜丝丝的。
直到瑶瑶半岁,碧莲给我梳头的时候,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:
「王妃,您有没有觉得……
王爷好像不大喜欢小郡主。」
我对着镜子想了想,好像还真是。
他从没伸过手抱一抱瑶瑶,也没像旁人家的父亲那样,把孩子举起来逗弄。
最近我身子养得差不多了,他来我院里的次数反而更少了。
可要说不喜欢吧,又觉得不对。
瑶瑶身上盖的云锦被,是江南织造局新贡的,他自己都舍不得用;她手腕上那个小金镯子,也是他亲自从自己私库里翻出来的。
这到底是喜欢,还是不喜欢呢?
我实在是看不懂。
算了,想不通就不想了。
反正如今瑶瑶是他唯一的孩子,他还能怎么样呢。
或许他天生就是这么个性子吧。
瑶瑶八个月大的时候,慕禾出嫁。
我给她添了不少东西,看着她一身红妆被接走。
那天,家里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那种打心眼儿里的笑。
我想起我出嫁时,大家虽然也笑着,但那笑里头,更多的是藏不住的担忧。
慕禾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,空气里都是喜饼的甜香和炮仗的硝烟味。
娘亲拉着我的手,指着慕禾身上那件嫁衣,小声说,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绣的。
真好,希望她的日子也能像这身嫁衣一样,红红火火。
从慕禾那边回来,一整天的喧闹还萦绕在耳朵里,骨头缝里都透着乏。
我刚靠在软枕上想眯一会儿,就听见外头碧莲的脚步声又急又乱,声音带着点儿慌:
「王妃!王妃您快出来看看!」
我心里一咯噔,赶紧往外走。
一出屋门就看见了那副场景:瑶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爬了出来,竟摇摇晃晃地抓着王爷的衣摆,颤巍巍地站了起来。
她最近刚会站,还走不稳,小身子晃得跟不倒翁似的。
碧莲凑过来,压着嗓子说,王爷刚过来,瑶瑶就自己爬过去了。
王爷让人把她抱走,可她抓得死紧,奶娘和丫头们谁也不敢硬上手,就这么僵住了。
瑶瑶胆子大,一点不怕生,还仰着小脸,腾出一只小肉手,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扒拉,嘴里咿咿呀呀的,想让他抱。
他看到我,那紧绷的肩膀似乎都松了一点,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:救驾。
我走过去,想把瑶瑶抱开,她却小牛脾气上来了,攥着她爹的衣角死活不放手。
我叹了口气,抬头看他。
「王爷,您就受累抱她一下吧。」
空气里安静了好一会儿,我才听见他闷闷地挤出一句:
「……我不会抱孩子。」
声音很低,像怕被谁听了去。
我挥挥手,让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下了,免得他一个王爷拉不下脸。
然后我凑过去,一点点比划给他看,手要怎么托住,胳膊要怎么用力。
他学得很认真,但整个人像块木头,胳膊肘都不知道往哪儿弯,僵得不行。
瑶瑶大概觉得他这个姿势好玩,在他怀里扑腾了两下,两条小腿使劲蹬了蹬。
我眼睁睁看着王爷的脸「刷」
地一下白了,抱着孩子的手臂绷得死紧,连呼吸都停了半拍。
我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,心里忽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,一个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的念头——他可能不是不喜欢瑶瑶,他只是……不敢碰。
毕竟八个月大的瑶瑶,已经比刚出生时结实多了。
我记得她刚生下来那会儿,软得像一团棉花,我抱着都心惊胆战。
等瑶瑶玩累了,被奶娘抱下去,屋里只剩下我们俩。
他那紧绷的肩膀才松弛下来,清了清嗓子,说起了今天过来的正事。
他说如今秋高气爽,想带我们去庄子上住几天,散散心。
听着是件好事,可我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。
为什么偏偏是今年?
去年我身子不方便,那前年呢?
说到底,怕不是因为如今有了瑶瑶,我才配得上这份「散心」
的体面。
庄子上的日子的确舒坦。
空气里混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,还能听见远处养的小动物咕咕唧唧的叫声。
瑶瑶是第一次见这些,每天都睁着大眼睛,让乳母抱着她去看。
她最喜欢那窝毛茸茸的小白兔,但我不敢让她上手摸。
一是怕不干净,二来小孩子手上没个轻重,万一把兔子惹急了,咬她一口怎么办?
最难得的是,王爷这次似乎真的闲了下来,天天都能见到人。
他抱瑶瑶的姿势也一天比一天熟练。
许是父女天性,瑶瑶越来越黏他,有时候一看见他,就张着手要抱。
那半个月,是我嫁过来之后,过得最像寻常夫妻的日子。
我还以为,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了。
谁都没想到,半个月后,京城的消息就传了过来,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。
皇帝废了太子,圈禁了平王。
太子是嫡长子,从小当储君培养的。
平王是次子,在文人里名望最高。
这两个人,一文一武,是朝堂的顶梁柱,现在冷不丁地同时被发落,事情绝对小不了。
王爷一接到信,脸色当场就沉了下去。
他什么都没多说,只交代我们好好待在庄子上,哪儿也别去,然后就快马加鞭地回了京。
那几天,庄子上的风好像都变冷了。
瑶瑶还是什么都不知道,每天乐呵呵的,可我这心里却像是吊着块石头,上不去也下不来。
我总觉得,这事儿来得太突然,突然得……好像跟他脱不了干系。
好在,没过几天,他就派人把我们接了回去。
听下人说,京里下了几家大狱,如今算是暂时平息了。
我向来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人,只管自己这一亩三分地。
只要我们府上和娘家没事,别人家的事,我也懒得去打听。
日子一天天过,瑶瑶走得越来越稳,也能说两三个字的短句了。
我娘来看我的时候,拉着我的手,话里话外地催我,该准备给王爷生个儿子了。
可这种事,哪里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。
好在王爷如今对瑶瑶是真真切切地疼爱,倒也没给我什么压力。
只是没想到,今年的选秀,宫里竟然也给王爷府上指了两个人。
两个都是官家女儿,只是家里官职不高,又不是京官,所以只给了侍妾的名分。
我让人把她们的住处安排在了一处,想着都是同一届的秀女,彼此做个伴,也能说得上话。
人我见过了,模样都周正,虽算不上绝色,但一个温婉,一个娇俏,各有各的好。
我把这事跟王爷提了一嘴,他听完,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,就回了个「知道了」
结果,一晃半个月过去,他压根就没踏进那两位新人的院子。
我怕外头说闲话,也怕慢待了宫里的意思。
等到十五晚上他来我这儿,我便又小心翼翼地提了一次。
他当时正喝着茶,闻言抬起眼皮看了我一下。
就那一眼,不带什么情绪,却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字:
「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?」
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,也不敢再多嘴。
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起了作用,第二天晚上,我就听下人回来报,说王爷……去新人那边了。
碧莲一脸不解地看着我,那眼神好像在说:
「王妃,您怎么把王爷往外推啊?」
其实这有什么想不通的。
我爹和我娘感情那样好,不也照样有妾室?
不然哪儿来的我和慕禾这对被抱错的姐妹。
更何况,我跟王爷,说白了也就是搭伙过日子,没什么情投意合。
他来我这儿,大多也是因为我是正妻,占着个名分罢了。
我要什么专宠呢?
但我真没想到,王爷前脚刚走,后脚就回来了。
说是去了,其实也就是在门口打了个转。
我派人悄悄一打听,才知道王爷是去了吴氏那儿。
结果刚一进门,就被屋里一股浓烈的熏香给呛了出来。
听到这个消息,我简直哭笑不得,靠在软榻上,半天没缓过神来。
我素来喜爱瓜果的清甜香气,屋子里从不点熏香,只是放些时令鲜果。
大概是他闻惯了我这儿的味道,所以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挑剔的鼻子。
这下倒好,吴氏算是结结实实撞在了枪口上。
我本以为,就算他不喜欢吴氏那儿,好歹也该去王氏屋里坐坐,全了体面。
结果没有,他就这么直接回来了。
直到下次他再来我院里,我随口提了一句这事,他当场就拉下了脸,眉毛一拧,语气里明显带着不耐烦:
「本王是让你管理府内事务,不是让你整日盯着本王去哪儿。」
行吧,您是王爷,您说了算。
反正我作为正妻的本分是尽到了。
说真的,这样也好,省得有人来分我和瑶瑶的清净。
没过多久,接到慕禾有孕的消息,我备了些补品就去了她府上。
一进门,就看见她满脸都漾着笑,整个人像是泡在蜜罐子里,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舒心。
她出嫁时只带了两个丫头和陆嬷嬷一家,人不多,但里里外外都透着妥帖。
她拉着我的手,还问瑶瑶怎么没一起过来玩。
聊了没几句,我就能感觉到,她是真的幸福。
这门亲事,确实是选对了。
如果当初……我心里刚冒出个念头,又被自己掐掉了。
算了,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呢?
我自己如今不也挺好吗?
何必去羡慕别人。
一辈子嘛,哪能事事都十全十美。
京城里看着风平浪静,底下却是暗流汹涌。
好在我只是个内宅妇人,乐得清闲,什么都不用管。
可谁想到,那天午后,我正陪着瑶瑶翻花绳,下人突然通报说母亲来了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无事不登三宝殿,这个点过来,肯定有事。
她进门后拉着我,说了一堆云里雾里的话,把我彻底搞蒙了。
直到最后,才绕回正题——原来是王爷要出征了。
这事既然已经定了下来,他为什么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?
「阿柔,你……
你当真不知道?」
母亲一脸的不可思议,看她那表情我就明白了,这事恐怕早就在外头传遍了,唯独我这个王妃被蒙在鼓里。
我只好找补了一句:
「大抵是王爷公务繁忙,给忘了吧。」
母亲走后,我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很久。
我把管家叫了过来,他躬着身子,证实了母亲的话。
那一刻,屋子里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。
晚上王爷回来,我等他换下朝服,才开口问他出征的事。
他动作一顿,头也没回,声音平平地传来:
「你知道了又能如何?」
一句话,把我所有想说的话都堵死在了喉咙里。
我索性闭了嘴,懒得再理他。
话是这么说,但下人收拾行装的时候,我到底还是过去嘱咐了几句。
嫁过来这几年日子过得太安稳,以至于我差点都忘了,眼前这个男人,是靠着赫赫军功才走到今天的。
出征前一天,日头还不错。
他难得有耐心,在院子里抱着瑶瑶举高高,女儿咯咯的笑声传出老远。
我从袖子里摸出那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平安符,递到他面前。
他眼神都没往那明黄色的符上落一下,目光还停在瑶瑶的笑脸上,嘴里漫不经心地说:
「王妃有工夫信这些神佛,不如做点有用的事。」
其实这平安符也不是我想求的,是母亲和慕禾非拉着我去的。
慕禾挺着个大肚子还跟着折腾,她们总觉得行军打仗刀剑无眼,危险得很。
在她们眼里,王爷此去若有个万一,我和瑶瑶孤儿寡母的日子就难过了。
其实,有什么难过的呢?
瑶瑶还小,时间久了,什么都能忘掉。
至于我,和王爷本就只是搭伙过日子。
王爷离京没几天,我发现自己有孕了。
摸着还很平坦的小腹,我长长舒了口气。
不管怎么说,这总归是件好事。
也不知道瑶瑶跟谁学的,一有空就趴在我肚子上,奶声奶气地喊「弟弟,弟弟」
我当时还觉得好笑,一问,她身边伺候的嬷嬷才凑过来说,是她们教的。
我就说嘛,这么点儿的小人儿,哪分得清弟弟妹妹。
没过多久,慕禾生了,是个男孩儿。
我抱着瑶瑶去看,一路上她还挺兴奋,可一进了屋,看见那个躺在襁褓里、红通通的小婴儿,她忽然就不笑了,肉嘟嘟的小脸绷得紧紧的。
我原以为她是头一回见这么小的孩子,有点懵。
可谁想到,从慕禾那儿回来之后,瑶瑶再也不喊「弟弟」
了,改口趴我肚子上喊「妹妹」
我弯下腰,捏捏她的小脸,好奇地问她为什么。
她的小眉头纠结得像个小疙瘩,半天才憋出两个字:
「弟弟,丑。」
我被她逗笑了:
「弟弟长大了就好看了呀。」
她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,特别认真地看着我,一字一顿地说:
「不,弟弟,丑。」
我心里觉得好玩,继续逗她:
「那你怎么知道妹妹就不丑?」
她立刻挺起小胸脯,一脸骄傲:
「瑶瑶,好看。
妹妹,也好看。」
等肚子里的孩子满了三个月,胎象稳了,我才敢把家书封好,托人送去边关。
信送出去,心里反而七上八下的。
路那么远,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到他手上,他会不会回信,又要等多久。
这一等,就是两个月。
拿到回信的时候,我的手都有些抖。
信纸摊开,还是那熟悉的笔迹,力透纸背,也还是一贯的风格,就一句「知道了,安心养胎」,像是公事公办。
相比之下,提瑶瑶的话就多了。
一整页纸,大半页都在问她的日常,末了才轻飘飘提了两句吴氏和王氏,让她们去寺里为孩子祈福。
虽然不知道他怎么想的,但这对我来说,真是帮了个大忙。
肚子里揣着一个,我实在没精力分心去应付旁人。
那两位瞧着安安静静,谁知道心里打着什么算盘。
如今有了王爷的亲笔信,把她们「请」
出去,再好不过。
反正,话又不是我说的,天大的理由,她们还敢不听王爷的吗?
第二天,我就让人去传话。
那两位的脸色果然不大好看,一个捏着帕子,一个低着头,谁都没出声。
可不愿意又怎么样呢?
跟着她们一同上路的,还有我精挑细选的几个嬷嬷,个个手脚利索,眼神里就透着一股不好惹的劲儿。
孩子落地那天,产婆抱着他到我面前,说是个男孩儿。
听着那一声响亮的啼哭,我整个人都软了下来,像是紧绷了几个月的弦,终于松了。
嘴上说着是凑个「好」
字,图个吉利。
可心里那点盘算,只有我自己清楚。
我们这样的人家,太需要一个男孩了。
我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,万一王爷回不来,有了这个孩子,瑶瑶有了这个亲弟弟,我们母子三人在王府的日子,才能有个真正的倚仗。
这话听着功利,可这就是实话。
听说瑶瑶第一次看见弟弟时,就皱着鼻子瞥了一眼,然后扭过头去,跟谁都念叨:
「丑。」
好吧,快三岁的小丫头,已经很有自己的审美了。
好在小孩子一天一个样,养了些日子,弟弟的脸长开了,白白嫩嫩的。
瑶瑶终于觉得他不丑了,就算弟弟一天到晚都在睡觉,她也喜欢搬个小板凳守在摇篮边,小手托着下巴,心满意足地感叹:
「弟弟好看。」
孩子满月那天,王爷的第二封家书到了,给儿子取了名字,叫「玦」
我本来想喊他阿玦,可瑶瑶一口一个「丑丑」
叫顺嘴了,连带着我也被带偏了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滑过去,快得抓不住影子。
王爷终于要回来了,一去三年,瑶瑶已经是个大姑娘了,丑丑也已经会含含糊糊地说话了。
我都快要以为,生活本就该是这个样子。
大军进城那天,我特意带着两个孩子登上酒楼的二层去看。
街上人山人海,旗帜猎猎作响。
瑶瑶扒着窗沿,伸长了脖子,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了那个领头的人。
她拽着我的袖子,眼睛亮晶晶地问:
「娘,那个就是父王吗?」
我点点头。
她「哇」
了一声,满眼都是崇拜:
「父王真好看。」
确实,皇家的人,就没有不好看的。
只是他离得那么远,穿着一身冰冷的铠甲,我也能感觉到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杀伐之气。
不过还好,总算回来了。
那些早年间关于他「克妻」
的流言,也早就没人再提了。
刚从酒楼下来,瑶瑶就催着我赶紧回家,她的小嘴就没停过,一个劲儿地问我,父王什么时候能到家,她要第一个见到父王。
王爷走的时候她太小了,估计什么都不记得。
可我没想到,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,竟然有这么大的兴趣。
人都说“小别胜新婚”,但这话搁在我跟王爷身上,就像个不好笑的笑话。
他进门第一眼,永远是先找瑶瑶。
跟从前一模一样,大步流星地过去,一把就把瑶瑶抱起来,举得高高的,屋子里瞬间就灌满了女儿咯咯的笑声。
他第二个瞅见的,才是我们的儿子丑丑。
丑丑没怎么见过他,小小的身子往后缩了缩,怯生生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“父亲”
等他终于把视线挪到我身上,那点热乎气早就散尽了,不咸不淡地问了句“都还好?”,客气得像是在跟府里不熟的下人说话。
他在不在家,对我来说,好像真的没什么两样。
我不知道,这天底下,有几对夫妻的日子是过成我们这样的。
他回来了,我心里盘算着,那之前送去祈福的吴氏、王氏,也该接回来了。
我找了个空,跟他提了一嘴。
他听完愣了一下,脸上明明白白写着“有这回事?”,看来是早就抛到脑后了。
“随你吧。”
他摆了摆手,又把事情推给了我。
这样也好,我心想,倒省了妻妾争风吃醋的麻烦。
别说皇家,就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后院,哪家不是一笔糊涂账?
正妻们求的,无非是手里的权,嫡子的前程,剩下的,眼睛一闭也就过去了。
到我这儿,事情反倒简单得不像话。
这个男人,好像对所有女人都提不起兴趣。
如果我不是他明媒正娶、必须留下子嗣的正妻,他大概连看都懒得多看我一眼。
这种日子,对我来说,图个清净。
但换了别人,未必受得了。
就比如我妹妹慕禾。
她夫君是爹爹亲自挑的,这几年下来,是真把她捧在了手心上。
有时候我们坐在一起聊天,她一说起她家那位,眉梢眼角的笑意都藏不住,整个人都在发光。
我偶尔会想,要是当年嫁进王府的是她,怕是早就被这种无趣的日子熬干了。
而我,也永远学不会像她那样,把一颗心满满当当地都放在一个人身上。
还好,我们都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。
这就够了。
瑶瑶一天天长大,已经不是那个只会疯跑的小丫头了,我琢磨着,该学的东西也得慢慢安排上了。
琴棋书画、诗书礼仪,这些东西都得从小一点点地教,是水磨的功夫,急不来。
可她性子本就野,王爷一回来,更是纵着她。
我有时候一转眼,人都找不着了。
一问,下人就低着头回:
“被王爷带出府了。”
我头疼得厉害。
父女俩感情好,我当然高兴,可这也太没边儿了。
没过多久,半个京城都知道王爷把女儿宠上了天,就连丑丑这个亲儿子都得靠边站。
我也怀疑,王爷不是不疼儿子,只是丑丑还太小。
他大概是怕自己手重,没分寸,伤着孩子。
就像瑶瑶小时候,他也是连碰都不敢碰一下。
于是我私下里教丑丑,让他多学学姐姐,缠着他父王。
男孩子嘛,脸皮从小就得锻炼得厚一点。
我心里打着小算盘,想着儿子能缠住他,瑶瑶总能留在府里学点规矩了。
结果倒好,王爷一点不嫌麻烦,一手一个,都给抱走了。
我实在没辙,只好找他正儿八经地谈一次。
“本王的女儿,自然是最好的。”
他一句话就把我堵了回来。
“瑶瑶是好,可规矩总要学。
现在不学,等她长大了,再学只会更辛苦。”
我耐着性子劝。
“那便不学。”
他答得干脆利落。
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:
“不学规矩,她日后可怎么办?”
这世道对女子的苛刻,我是知道的。
我们护得了她一时,护不了一世,总要教她怎么在规矩里活得好。
他终于正眼看我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:
“本王的女儿,谁敢说她不好?”
我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,彻底没话了。
有这么个爹,我甚至开始担心瑶瑶以后嫁不嫁得出去。
看来,这个家里,既然有他这么个“慈父”,就只能由我来做那个“严母”了。
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从那之后,王爷待在府里的时间,好像越来越长了。
龙椅上那位,年纪越大,看谁都像要害他。
前几年刚废了太子,去年除夕家宴上又把他拎出来一顿猛夸,所有人都以为风向要变了,结果年还没过完,一道圣旨下来,人又给圈回去了。
这种皇家的事,就像一团乱麻,父子不像父子,君臣不像君臣,谁也看不清里面到底绕着些什么。
我有时候会庆幸,还好王爷这几年一直领着兵在外面,京城里这些是是非非,倒是躲了个干净。
这些事,有些是我娘悄悄递话告诉我的,有些是听慕禾念叨的。
王爷那个人,从来不跟我聊这些朝堂上的刀光剑影。
我总以为,王府这堵高墙,至少能隔开外头的风雨,让我们过几天安生日子。
现在看来,还是太天真了。
府里出岔子了,漏风的竟然是吴氏。
她偷偷往外递消息,被抓了个正着。
虽然她那个位置也接触不到什么核心机密,但细作就是细作,是扎在肉里的一根刺。
等我知道这事的时候,王爷的人已经审完了。
听下人说,吴氏的嘴比石头还硬,撬了半天,一个字都没吐。
我心里琢磨着,这下一步,怕不是要动刑了。
结果王爷连眼皮都没抬,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:
「杀了。」
我当时就愣住了,下意识地拦了一句:
「这……不太好吧?」
毕竟是宫里赐下来的人,家里也是官宦出身,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打杀了,传出去像什么话。
他头都没回,目光落在脚下的地砖上,冷冰冰地甩来四个字:
「妇人之仁。」
更绝的是,他还下令,让府里所有人都去观刑。
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实在受不了那个场面,找了个借口自己先回了房。
后来听碧莲回来说,她回来的时候脸都是白的,说话直哆嗦。
她说现场那叫一个惨,王氏当场就吓得两眼一翻,直挺挺地栽了过去。
这事在府里压得死死的,没过几天,对外就只说吴氏暴病去了。
她家里人就算心里跟明镜似的,也不敢上门来要个说法。
毕竟,好端端的人突然「病逝」,这里头的文章谁看不懂呢?
这件事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心里,让我忽然想起一件旧事——
王爷第二次娶亲时,那位新娘子,也是当晚就「暴毙」
了。
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,会不会也像吴氏这样,被活生生地……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没多久,王氏就递了牌子,说想出府去庙里为王府祈福。
我看着她那憔悴的样儿,也不想为难,可这事总得知会王爷一声。
结果,事情就卡在了他那里。
他捏着那张呈文,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,似笑非笑地看着我。
「府里两个妾室,一个病逝,一个要去祈福。
王妃这心,还真是大。」
那语气里的冷意,让我瞬间明白,这事没戏了。
他对我,向来如此,我也早就没了什么难受的感觉。
毕竟,不是所有男人都适合做夫君的。
但他能做一个好父亲,这就够了。
至少,瑶瑶和丑丑能像别家孩子一样,有个疼他们的爹。
瑶瑶今年七岁了,只要不开口不动弹,安安静-静坐那儿,就是个顶顶标致的小姑娘。
可她一撒开欢,就是只谁也逮不住的兔子。
瑶瑶能长成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,王爷功不可没。
说真的,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宠孩子的。
我小时候在家里,已经算是顶得宠的了,可我爹也从没把我扛在肩头,带着我满世界疯跑。
可王爷就能让瑶瑶骑在他脖子上,爷俩的笑声能把院子里的瓦片都给震下来。
但孩子渐渐大了,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。
前几天,宫里忽然传话,说是皇帝想见见瑶瑶,让她进宫去玩几天。
说是去玩,可一去就是半个月,宫里又没有王爷的母妃照应着,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?
我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,感觉脚下的地砖都快被我磨薄了。
可那父女俩倒好,一个照样处理公务,一个照样四处疯玩,好像没这回事一样。
反倒是我儿子丑丑,比瑶瑶小了几岁,刚能握住笔,就被王爷请来的师傅拘在书房里,天天之乎者也。
许是看我实在着急,瑶瑶跑过来抱住我的腿,仰着小脸安慰我。
「母妃,你别担心啦!」
「父王都跟我说了,我进宫以后,想怎么玩就怎么玩。
反正陛下是我亲皇祖父,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!」
听了这话,我心里那点仅存的侥幸,瞬间沉到了底。
瑶瑶一进宫,家里一下子就空了。
丑丑那孩子闷葫芦一个,半天不说一句话,少了瑶瑶上蹿下跳的声音,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。
但这清静日子没过几天,外头就传来了风声。
先是说靖王府被抄了,紧接着又听说康王折进去不少人手。
这两位,一个是出了名的贤王,一个母家根基深厚,前几年为了那张椅子,斗得跟乌眼鸡似的。
有时候夜里睡不着,我就琢磨,那把龙椅到底有什么好的,值得这么多人把命都填进去?
一步之遥,谁退谁都不甘心。
就像普通人家分家产,嫡长子拿大头是规矩。
偏偏到了皇家,这天下最讲规矩的地方,反而最没规矩。
谁能坐上去,谁就是规矩。
这场大火,终究还是燎到了我们这边。
倒不是王府出了事,而是宁国府被牵连了进去。
京城里的关系网就跟蜘蛛网似的,看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家人,顺着姻亲关系捋一捋,总能攀上点亲。
说白了,就是老皇帝看着儿子们一个个翅膀硬了,心里不痛快,随便找个由头敲打罢了。
没过多久,伯父就上书告老了,爵位传给了大堂哥。
他一夜之间,像是老了十岁。
转过年来开春,老皇帝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。
偏偏这时候,他最疼爱的那个小皇子,染了场风寒,人就这么没了。
消息传回府里那天,瑶瑶正坐在我身边剪窗花。
她听完,手里的剪子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,小嘴一撇,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。
她抽抽噎噎地跟我说:
「十六叔人可好了,我每次闯祸,他都帮我顶着。」
十六皇子跟瑶瑶一样大,真是可惜了。
可这到底是天意,还是人算,谁又能说得清呢?
只要那把椅子上的人还没定,这潭水就清不了。
王爷手里的差事早就停了,加上老皇帝病着,他也不像从前那样,天天带着瑶瑶往外跑,府里安静得让人心慌。
那段时间,倒是慕禾时常过来陪我坐坐,我们俩捧着热茶,能从天亮聊到天黑,真跟亲姐妹似的。
后来,老皇帝还是驾崩了。
再后来,王爷就登基了。
听着就这么两句话,可那一夜,整个京城都听得见马蹄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。
一向闷声不响的禹王,竟直接领兵冲进了宫里。
可惜,棋差一着。
王爷的随从后来学给我听,眼睛瞪得老大,比划着说,当时禹王把剑往脖子上一抹,血溅了老皇帝一脸。
老皇帝指着他,一口气堵在嗓子眼,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去了,连句遗言都没留下。
而我家王爷,不,现在该叫皇上了——他当时恰好就在边上,手里又握着京城的兵权。
这皇位,自然就落到了他头上。
我听完,半天没说出话来。
感觉像做梦似的,这天大的漏,就这么让我们给捡了。
册封的礼服重得压得我喘不过气,头上那顶凤冠,每走一步都晃得我头晕。
我成了皇后,瑶瑶是公主,丑丑更是一步到位,直接被立为了太子。
底下的人都说,皇上是看重我。
其实我知道,他那个人,心思全不在后院这些事上。
我估摸着,他这辈子可能也就我们这两个孩子了。
府里跟着进宫的,还有那个祈福的王氏。
我原想着,好歹是从王府出来的,怎么也该给个嫔位。
结果他小气得很,就给了个贵人。
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躺在床上,常常会想,这世上最会捡漏的,大概是我才对。
谁能想到,当年一桩谁都看不上的婚事,最后竟成了旁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天赐良缘。
国孝一过,朝臣们就跟商量好似的,三天两头上折子,请求充实后宫,说白了就是想办选秀。
皇上每次都只是摆摆手,一脸的兴致缺缺。
我在帘子后面听着,心里竟生出几分看戏的闲情。
说句私心话,到了这个份上,我确实不希望再有那些水葱似的小姑娘进宫了。
说白了,我对他这个人没什么兴趣,但我很享受现在这个位置。
后宫里只要我一个人说了算,那我的孩子,我的家族,就都能安安稳稳地站着。
这盘棋,我输不起。
当然,这些话我只会烂在肚子里。
明面上,我还是那个端庄得体的贤妻,偶尔还会装模作样地劝他两句,让他多看看别的妹妹。
他呢,也总是一边批着折子,一边心不在焉地“嗯”两声,眼神压根就没从那堆文书上挪开过。
他的话,向来是左耳朵进,右耳朵出。
我也早就习惯了。
我原以为,我在前朝后宫这点事上,分寸拿捏得刚刚好。
没想到,那帮大臣的矛头,最后还是对准了我。
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,刮得我脸生疼,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儿。
好在,这一次他跟我站在一边。
朝堂上,他把手里的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摔,声音冷得像冰:
「朕的家事,什么时候轮到诸位爱卿指手画脚了?」
在他看来,这帮官员不想着江山社稷,整天盯着他的后宫,简直是吃饱了撑的。
我以为他发了这通火,这事就算过去了。
可我忘了,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,是会像疯狗一样咬住不放的。
我万万没想到,他们能把多年前的旧事翻出来,把火直接烧到了我的根基上。
这次不再是“善妒”这种不痛不痒的罪名了,而是我和慕禾的身世。
这事还是慕禾哭着进宫告诉我的。
自从我当了皇后,她怕惹人闲话,进宫的次数就少了很多。
今天她能来,我心里还挺高兴的。
可我看着她端着茶杯,手指都在微微发抖,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。
我以为她是在夫家受了什么委屈,碍着宫女在场不好说。
我挥手让人都退下,殿里只剩下我们俩。
她“哇”地一声就哭了出来,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。
「姐姐,外头都传疯了,你……
你还不知道吗?」
我确实不知道。
最近瑶瑶难得安分,天天待在我宫里学女红,一坐就是一下午。
她那双小手捏着绣花针,眉头皱得跟个小老太太似的,我看着有趣,就由着她了。
现在想来,这丫头大概早就听到了风声,怕我烦心,才故意留在我身边,把所有风言风语都给我挡在了外头。
说到底,是我把这宫里的人想得太简单了,这么大的事,竟然没一个人敢透个信给我。
「姐姐,这可怎么办啊?
他们说我们是欺君之t,要杀头的!」
慕禾攥着我的袖子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
「别慌。」
我拍了拍她的手背,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
「爹爹怎么说?」
「爹爹自然是咬死了你就是宁国府的嫡女,可是……」
慕禾的声音都在抖,
「娘因为这事儿,已经病倒了。
姐姐,我怕。」
把惊魂未定的慕禾送走,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坐了很久。
烛火噼啪一声,火星子溅了出来。
我站起身,心里有了个决定。
这事儿的关键,不在外面那些人怎么说,而在他怎么想。
只要他不信,那我们全家就都能活。
他一天到晚都待在养心殿,我想了想,总不能空着手去。
于是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他平时爱吃的点心,用食盒装着。
刚准备出门,瑶瑶就带着她那只叫“丑丑”的猫跑了过来。
一听说我要去养心殿,她的小脸瞬间就白了,一把拉住我。
「母后,你……」
我伸出手指,在她脑门上轻轻点了一下:
「你这小人儿,胆子越来越大了,谁让你自作主张的?」
她低下头,声音闷闷的:
「那些人就是胡说八道,我不想让母后听了心里堵。」
「那你也该跟母后说一声啊,你才多大,能扛得住什么事?」
她突然抬起头,眼睛红红的,嘴却撅得老高:
「我已经长大了。」
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踏进养心殿,殿前的台阶好像比平时要高一些。
通传的太监进去没多久,我就被引了进去。
殿里一股浓浓的墨香味,他正埋首在一堆奏折里,头也没抬。
我准备好的那些客套话,一句都还没来及说,他就冷不丁地开了口。
「有事说事。」
那声音没什么温度,像一块石头砸在地上。
我深吸一口气,只能硬着头皮问了那件闹得满城风雨的“真假嫡女”之事。
他听完,嗤笑一声,语气里满是荒唐:
「一群无稽小人。
宁国府家大业大,还能看错自家的孩子不成?」
这话虽然听着不怎么中听,但态度是好的。
我悬着的一颗心,刚要放下,配合着点了点头。
谁知,他“啪”的一声,把手里的朱笔丢在了桌上。
那声音在安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他站起身,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,停在我面前,高大的身影把我完全笼罩住。
「皇后,」
他盯着我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问,
「你跟朕说句实话,你到底是不是宁国府的姑娘?」
我的血,一下子就凉了。
他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着,目光落在我脸上,像是要把我看穿。
「说起来,」
他忽然开口,语气听不出喜怒,
「皇后确实不太像赵二夫人,反倒是你爹娘那个养女,有几分神似。」
我心里猛地一沉,指甲都快嵌进掌心,脸上却还得挤出一个笑。
「陛下,这玩笑可开不得。」
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,就像在聊今天的天气。
「如果阿禾真是我爹娘的亲女儿,他们怎么舍得让她嫁得那么……
平平无奇?」
她夫君如今也就是个五品官,扔在京城这潭水里,连个响都听不见,背后更是半点靠山都没有。
这恐怕也是外面那些人眼里,最有力的一个证据了——谁家父母不盼着女儿高嫁呢?
他听完,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。
「朕当年,名声恐怕还不如那个陆致远吧。」
这话像块石头,一下把我后面的话全堵死了。
我张了张嘴,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。
是啊,太有道理了。
可我不能点头。
点了头,就是欺君,是能要了全家性命的大罪。
就在我冷汗都快下来的时候,他忽然低低地笑了,像是觉得我的紧张很好笑。
「行了,回去吧。」
他摆摆手,
「事情朕知道了,算不得什么大事,看把你给吓的。」
他这话像是有什么魔力,我一直绷着的后背,竟然一下子就松懈了下来。
或许是因为,比起朝堂上那些叽叽歪歪、专爱挑事的大臣,他待我总归是要好上一些。
我好歹,还给他生了两个孩子。
他那么喜欢瑶瑶和丑丑,总不至于让我太难堪。
后来,事情果然被他压下去了。
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,谁不配合,谁跳得欢,直接罢官抄家,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。
我私下里觉得,这么做是不是太狠了点?
但转念一想,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人,这么雷厉风行,八成是那些人自己屁股底下本来就不干净,正好被他抓住了由头。
风波平息后,娘亲身子养好了些,又进宫来看我。
她拉着我的手,絮絮叨叨说了半天,说到最后,眼圈有点红,长长叹了口气。
「说到底,是我和你爹,对不住你,也对不住阿禾。」
娘亲说的是我爹在朝堂上,拍着胸脯,信誓旦旦保证我就是他亲生女儿的事。
我心里不是滋味。
换位想想,如果我是慕禾,听到亲生父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指着另一个人说「这才是我的女儿」,那心该有多凉。
但我知道,慕禾不是我。
她那个人,从小就心善,不像我这么爱计较。
「娘亲还是找个机会,跟阿禾好好说说吧。
这件事,终究是咱们家对不住她。」
娘亲拍了拍我的手背,眼里的愁绪更深了。
「阿柔,你现在看着是风光了,可我和你爹,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。
阿禾在宫外,我们时时都能见到,不过是个名声,她那孩子,能想得通的。」
我只能捡好听的安慰她:
「娘,我好好的呢,您看,陛下待我也很好。」
「唉,你这孩子……」
娘亲摇摇头,
「从小就有主见,是好事,可这报喜不报忧的性子,也不知道是像了谁。」
大概是皇帝的手段确实镇住了所有人,关于我身份的真真假假,后来再也没人敢提。
毕竟,为这点陈年旧事把命搭进去,实在是不光彩。
瑶瑶自从当了公主,更是野得没边儿,偏偏皇帝由着她宠着她,我说什么都不管用。
这丫头,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,读书习字就不好好学,说她两句,她就跟你耍滑头。
我故意逗她:
「你再这样下去,小心以后没人要。」
她听了也不脸红,反而把小胸脯一挺,得意洋洋。
「怎么可能?
我可是父皇唯一的女儿。
母后您就放心吧,到时候,准是我挑他们,哪轮得到他们来挑我!」
这话说得,真是自信。
不过,倒也是实话。
这几年,皇帝连选秀的心思都没有,看样子是真打算就这么过下去了。
人各有各的缘法吧。
我跟慕禾是这样,孩子们将来,也会有他们自己的路。
对我来说,这样的人生其实也挺好。
起码,没费什么心思,就走到了这世上大多数女子都向往的顶峰。
要是再加把劲,熬死了皇帝,当上太后,那估计就更让人羡慕了。
【厉王番外】
我的王妃,是我自己亲自挑的。
除了父皇,所有人都以为,那只是他老人家一时心血来潮的决定。
第一次见到赵三姑娘,是我带兵打完仗回京城那天。
街上挤得水泄不通,状元楼上那些姑娘小姐们,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下瞧,她也在里面。
我到现在还记得,那天她穿了一身嫩黄色的衣裙,衬得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。
她没戴什么复杂的头饰,就鬓边简简单单簪了支流苏,随着她转头的动作一晃一晃的。
那时候我压根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姑娘,只是觉得她跟别人不太一样。
不是说长相打扮,是那双眼睛。
十五六岁的姑娘,看热闹的时候眼神里多少都带点兴奋和好奇,只有她,安安静静地看着底下的人来人往,眼睛里一点波澜都没有,稳得不像话。
第二次见,是在宫里。
父皇把我叫过去,桌上摊开一大堆画像,让我挑个王妃。
她的画像就夹在中间,我这才知道,原来她是宁国府的三姑娘。
说实话,我一直没想明白,为什么人到了年纪就非得娶妻生子?
我一个人过,难道不行吗?
父皇说,府里总得有个女主人操持。
可我府里养着管家,上上下下打理得妥妥帖帖,哪里需要多一个人来指手画脚?
更何况,王妃对我来说,就是个麻烦。
我不是没有过未-婚-妻。
第一个是父皇看中的,连面都没见着,人就病没了。
就为这事,我平白无故背上一个“克妻”的名声,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。
第二个也是父皇挑的,找人算过,说八字跟我极合。
结果呢?
成亲当晚我就发现了,她跟太子那边勾勾搭搭,根本不是省油的灯。
我这人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是真的,但不代表我乐意头顶上是绿的。
既然进了我的门,心里还装着别人,那就干脆点,别占着位置了。
这下倒好,
“克妻”
的名声还没散,又给我添了个“煞星”的头衔。
我在战场上带兵,刀口舔血是常事,为了保家卫国,杀几个人不是很正常吗?
到了他们嘴里,就成了十恶不赦。
所以,看着眼前这堆画,我实在没什么耐心,随手就抽出了赵三姑娘那张。
我当时就想,但愿这是个聪明人,别再给我惹麻烦了。
父皇倒是点了点头,嘴里念叨着什么“宁国府家风清正,是个好人选”我心里撇嘴,能送到御前的画像,哪家不是把祖宗十八代都夸得跟朵花似的。
好在,这次大婚总算没再出幺蛾子。
我的新王妃,是个很懂规矩的人,不多话,也不多事。
这样一来,我反倒觉得挺满意。
看来这女人,还是得自己挑。
我让管家悄悄观察了她几天,回话说一切正常,没什么问题。
我便把府里的对牌和账本都丢给了她,男主外女主内,各干各的,挺好。
只要她老老实实待着,我也不介意府里多养一个吃饭的闲人。
反正,我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待在府里。
结果没多久,管家一脸为难地来找我,支支吾吾半天,问我是不是……身体有什么隐疾。
不然为什么成婚这么久,一次都没去过王妃的院子?
我一个人睡,碍着谁了?
算了,懒得跟他们解释。
我定了个规矩,以后初一、十五过去坐坐,堵上他们的嘴。
还好,王妃对这个安排好像也没什么意见。
后来听说她时常接她母亲和那个义妹进府说话,我没管。
只要不是不三不四的野男人,她爱接谁接谁。
没过多久,她有身孕了。
嗯,挺好。
那阵子我正琢磨着一些朝堂上的事,男人嘛,总归事业更要紧。
我盘算着,是不是该再往上走一步,万一成了呢?
王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,我每次路过都忍不住多看两眼,总觉得下一秒那肚子就会“嘭”地一下炸开。
说实话,我有点怕,那感觉挺怪的。
时间一晃,孩子就生了。
是个女儿。
我凑过去看了一眼,小脸皱巴巴的,谈不上好看。
但到底是自己亲生的,感觉也不赖。
就是太小了,软得跟没骨头似的,我都不敢碰,生怕一使劲就给捏坏了。
我想了想,还是先躲远点吧,等她长大点、结实点了再跟她玩。
我只吩咐下去,孩子吃穿用度,都挑最好的上,反正我别的没有,就是有钱。
孩子的名字,是我翻了好几宿书才定下来的。
最后,我在纸上圈定了那个“瑶”字。
看着密报上的字,我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。
我那两位好哥哥,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。
我不过是随手挖了个坑,他们就争先恐后地跳了进去,生怕摔得不够响。
京城里的事尘埃落定,我难得清闲,想着去找王妃,让她带瑶瑶去庄子上住些日子,避避风头。
谁知道,一脚踏进门,就看见一个小肉团子在地上吭哧吭哧地爬。
瑶瑶大了些,眉眼越发长开了,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。
她如今力气也大了,手脚快得很,一看见我,就手脚并用地爬过来,一把揪住我的衣摆,竟然就那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。
这小东西,倒是厉害。
但我还是下意识想让奶娘把她抱走,这么点儿大的孩子,软绵绵的,看着就不结实,万一摔了碰了可怎么办。
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,两只小手抓得更紧了,还冲着想上前的奶娘咿咿呀呀地叫,不让人过来。
那架势,真有点吓人。
我整个人都僵住了,一动也不敢动,生怕我一挪脚,这小家伙就坐个屁股墩儿。
直到王妃从里屋出来,看见我这副样子,忍不住笑了。
她挥了挥手,让下人都退下,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。
她就那么看着我,一步一步教我,怎么弯腰,怎么一手托住孩子的背,另一只手怎么护着那截软乎乎的脖子。
说实话,当着她的面学这个,是有点丢人。
可瑶瑶抱在怀里,像个小暖炉,身上还有股淡淡的奶香味,软得不可思议。
从那天起,我跟瑶瑶好像一下子熟了。
我一回府,她就咿咿呀呀地朝我伸手。
府里上一个这么黏着我的人,还是母妃。
这么一想,心里像是忽然被风吹过,空了一块。
后来选秀,宫里送了两个秀女过来。
王妃也不知道怎么了,天天在我耳边念叨,说新人进门了,我总得过去看看。
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,女人有什么好看的,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。
她催了足有半个月,还是不肯罢休。
算了,就当给她个面子。
结果呢?
一推开那屋子的门,一股腻得发慌的香粉味就冲进鼻子,熏得我头疼,当场就想走人。
没多久,边关传来消息。
京城这地方,空气里都是算计的味道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我早就受够了,正好出去清净清净,顺便再把我那几个好兄弟拉下马。
至于王妃,我是一时真没想起来告诉她。
这种军国大事,跟她说了,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什么?
结果不知道她从哪儿听说了风声,不仅连夜给我收拾了一堆瓶瓶罐罐的药,还追出来,硬塞给我一个平安符。
我心里觉得,这玩意儿有什么用,还不如多放两瓶金疮药实在。
但看她眼圈都红了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罢了,收下吧,省得她哭哭啼啼,搞得我好像这一去就回不来似的。
没过多久,收到她的信,说怀孕了。
这算是一件喜事。
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,希望是个小子,皮实一点,以后要是有谁敢欺负瑶瑶,就让他去把人揍回来。
至于府里那几个妾室,还是送去庙里“为国祈福”吧。
王妃怀着身子,精力肯定跟不上,别让她们闲着没事,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,再疏忽了瑶瑶。
一晃几年过去,等我再回京时,孩子都满地跑了。
瑶瑶还是那个活泼性子,一点也不认生,隔着老远就朝我扑过来。
倒是我那儿子,丑丑,怯生生地躲在王妃身后,只敢探出半个脑袋看我。
我也懒得跟他一个孩子计较。
女孩子家,就应该高高兴兴、无忧无虑的。
学什么女红女德?
瑶瑶才多大?
王妃总是瞎操心。
有我这个爹在,她还能嫁不出去?
就算她以后不想嫁人,我养她一辈子,难道还有谁敢说半个不字?
倒是丑丑,得多练练。
我不求他文武双全,但往后要护着姐姐,总不能手无缚鸡之力。
于是,我打着“亲自教导儿子”的旗号,心安理得地从朝堂上脱了身,当起了闲王。
父皇年纪越大,疑心病就越重,看谁都像在盯着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。
我得让他觉得,我眼里只有老婆孩子,对那位置半点兴趣都没有。
小动作嘛,偷偷搞就是了。
只是我千算万算,没算到府里竟然还有人敢往外传消息。
女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。
当然,瑶瑶和母妃不算,王妃……也勉强算个好的吧。
父皇的脑子是越来越不清楚了。
我都把“淡泊名利”四个字写在脸上了,他竟然还要让瑶瑶入宫。
看来,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,是时候换个人坐了。
事情办得很快,也很利落。
临死前,我还特意让他老人家在病榻上,亲眼看了一出他最爱看的“父子相残”
大局已定。
从此,这世上再无宁王。
只有朕。
【皇帝番外】
这龙椅坐着是舒坦,就是总有那么几个不开眼的,想凑到我跟前指手画脚,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。
我懒得跟他们掰扯,干脆就从他们塞进来的皇后身上找茬。
还真敢编,什么宁国府真假千金,这故事都能拿去写话本了。
这事要是让她听见了,又得自己在那儿瞎琢磨。
我干脆把瑶瑶丢过去陪她,反正瑶瑶也大了,是该学学规矩了。
我这当爹的舍不得管,就让皇后去当那个恶人好了。
可我没想到,这事儿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。
她特意跑来问我,我本来想三言两语糊弄过去,可她那眼神不对劲,直勾勾地盯着我,我心里咯噔一下,这事儿……怕是真的。
我们俩做了这么多年夫妻,相处的时候不多,但她哪句是真,哪句是假,我一眼就能看出来。
那句“宁国府好大的胆子”就在嘴边,可看着她那副惶恐得快碎了的样子,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。
最后也只憋出一句,让她回去,别听外面那些人胡咧咧。
反正,她是我亲自挑的皇后,是我孩子的娘,这些年把后宫管得井井有条,这就够了。
真要往下查,瑶瑶和丑丑怎么办?
那帮叽叽歪歪的老臣,指定又要吵着嚷着让我再立一个,更麻烦。
好在宁国府那帮人脑子还算清楚,一口咬死了是胡言乱语。
我这朝堂上,要的是能埋头干活的牛,不是只会嗡嗡叫的苍蝇。
不听话?
那就换一批,难道我还会缺人不成?
自从我停了选秀,那帮小选进来的宫女就开始作妖。
我就是出去御花园透口气,走两步路,好家伙,不是唱歌的就是跳舞的,一不留神就往你身上撞。
最离谱的,是真有那吃了熊心豹子的,直接往我怀里倒。
没几天我就烦了,直接把这烂摊子丢给皇后,让她好好管管。
想当年,我父皇后宫里那些女人,为了见上一面,头花都能争掉几朵。
她倒好,大方得跟个局外人似的。
不过,她办事是真利索。
她一出手,狠狠处置了几个冒头的,整个后宫立马清净了。
我再出门散步,连个鬼影子都碰不到。
这么一看,我为了她那点身世的破事,撸了几个大臣的乌纱帽,也算值了。
至少耳根子是清净了。
【慕禾番外】
我记事起,就是爹娘手心里的宝贝。
我爹是村里唯一的秀才,在自家院里支个小學堂,教村里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认字。
收来的束脩,足够我们家吃穿不愁,甚至比旁人家里还好上一点。
娘的手巧,总把我打扮得像个年画娃娃。
每次去镇上赶集,她都会给我扯一根新的红头绳,回来的时候在我辫子上一绕,亮晃晃的。
爹只要一得空,就把我抱到腿上,指着书本一个字一个字地教。
可我那会儿坐不住,心思早就飞到外面泥地里去了。
爹念一句,我嘴里跟着哼哼,眼睛却一个劲儿往窗外瞟。
气得他总拿戒尺敲桌子,声音邦邦响。
再大一点,我开始听得懂村里那些妇人聚在墙根下的闲话了。
她们一边纳鞋底,一边拿眼睛瞟我们家,嘴里的话像针一样,细细碎碎地扎过来。
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,说我娘的肚子不争气,生不出个带把的。
可我爹娘好着呢。
我爹从没因为这事给我娘甩过脸子,娘也总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。
我当时就想,有没有弟弟,日子不照样过吗?
我知道,她们就是闲得慌,想往我们家塞人。
我六岁那年,娘又有了身孕。
爹高兴得走路都带风,每天从镇上回来,手里不是提着鸡,就是包着几块点心。
我每天晚上都趴在窗台上,对着月亮偷偷许愿,一定要是个弟弟。
这样,就再也没人能戳我娘的脊梁骨了。
可我怎么也没想到,那个我盼了很久的弟弟,连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。
娘的身子,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垮掉的。
大夫来了一趟又一趟,每次都摇着头,说娘是底子本就弱,加上心里总压着事儿,才没保住。
忧思过重?
我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,就是村口那几个嚼舌根的妇人。
她们的话像刀子,我听着都难受,娘听得只会更多。
就是她们,一定是她们害了我的弟弟。
娘病倒后,家里就总飘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。
药罐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响,爹把一碗碗黑乎乎的药汤端到娘床前。
银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,家里的米缸,也渐渐见了底。
在爹眼里,钱没了可以再挣,但娘的身子骨,拖不起了。
他总觉得,只要钱花到了,人就能救回来。
可老天爷好像总是不听人话。
我八岁那年,娘的手还是凉了下去。
我死死攥着,怎么都不肯放,感觉一松手,娘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。
最后是爹,红着眼眶,掰着我的手指,一根一根,把我从床边强行抱走了。
那是我第一次明白,什么叫作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从你怀里消失。
那种心被掏空的滋味,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尝第二遍。
可一年后,老天爷又来收人了。
那年的雨,像是要把天给下漏了,哗啦啦地砸了几个月,河里水满了,大坝就决了。
洪水倒是没冲到我们村,但水退了之后,村子里却开始死人。
一场瘟疫,比洪水还凶。
爹什么都没说,只是沉默地收拾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,又把娘的牌位用布一层层包好,小心地揣进怀里。
然后他拉着我的手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。
可逃难的路,比我想象的更长。
最后,连拉着我往前走的那只手,也松开了。
我成了个孤儿。
一个女娃,想活下去,有多难?
好在朝廷开了孤儿所,靠着各地的捐款,我才算是有了一口饭吃,不至于饿死在哪个墙角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。
我眼睁睁看着那些十四五岁的哥哥姐姐们被赶出去,男的去做苦力,女的……没什么手艺的,就只能卖身做奴。
我不想。
我爹是秀才,我不能去给别人当奴婢。
我学了刺绣,绣些帕子荷包拿去卖,攒了几个铜板。
可人家绣庄的绣娘,哪个不比我手艺好?
根本看不上我这点三脚猫功夫。
没办法,只能干辛苦活。
我租了个小破屋,开始帮人浆洗衣物。
冬天最难熬。
一盆水,手伸进去,像被无数根冰针扎,瞬间就没了知觉。
热水是要钱的,柴火太贵,我舍不得。
那双手泡得又红又肿,全是裂开的口子,一看就想哭。
我想,要是爹娘还在,我的手绝不会是这个样子。
后来我脑子一转,孤儿所里那么多妹妹,不都跟我一样,需要一个活路吗?
我开始把活分给她们,从中间赚一点点差价。
大家都是没家的孩子,比谁都懂钱的重要,干活也卖力。
我的单子渐渐多了起来,虽然赚得不多,但好歹不用自己再把手往那冰水里泡了。
我知道,这不是长久之计。
说白了,就是个辛苦活,赚不到几个大钱,偏偏还有人眼红,想来抢。
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,没想到,转机来得那么突然。
十六岁那年,正月还没过完,两个穿着体面的人找到了我租的小屋子。
他们说,我是被抱错了,他们是我的亲哥哥,奉父母之命来接我回家。
我当时就懵了,脑子里嗡嗡响,觉得这事儿比我洗坏了人家一件绸缎衣裳还离谱。
可看他们一身的绫罗绸缎,再看看我这屋子,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。
他们图我什么呢?
我想,应该是真的。
我把洗衣的活计,都托付给了孤儿所里一个跟我关系最好的妹妹。
我跟她说,如果我这一去过得好,就不会再回来了。
去京城的路上,两个哥哥把我照顾得很好。
他们给我买了新衣裳,料子软得像云,是我从来不敢碰的。
他们带我下馆子,桌上的菜,我一道都叫不上名字。
可越是这样,我夜里就越睡不着。
我想,要是爹娘还活着,能跟我一起看看京城的繁华,能替我看看他们的亲生女儿过得好不好,那该有多好。
直到马车停在一座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气派府邸前,牌匾上写着“宁国府”三个大字时,我才感觉自己不是在做梦。
府里的人都出来了,一个个看着都像是画里的人。
那位夫人——我的亲娘,一见到我就哭了,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。
她抱着我,手都在抖,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。
我看着她的脸,才发现,我们的眉眼,真的一模一样。
她拉着我的手,一个个地给我介绍,那些陌生的面孔,从今天起,都成了我的亲人。
我终于站到了那个女孩面前,那个代替了我十六年人生的女孩。
娘亲拉着我的手,张了张嘴,似乎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。
我看着眼前这个叫以柔的姑娘,她长得太像娘亲了,就像从一幅画里走出来的年轻时的娘。
我心里一动,自己先开了口,轻轻叫了一声:
娘亲带我去看她为我准备的院子,那是我从没见过的好地方。
雕花的窗棂,院角种着一棵海棠树,风一吹,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地。
我忍不住小声说:
「这简直是神仙住的地方。」
话一出口,她们却都别过头去,眼圈红了。
住下的这大半个月,我能感觉到,家里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儿,想要补偿我。
哥哥每次跟娘亲说起我在徐州怎么过的,娘亲总是听着听着就背过身去,肩膀一抽一抽的。
可我自己觉得,那些日子没什么不好,能活下来,已经是老天爷最大的恩赐了。
说实话,这个家里,让我觉得最亲近的,反而是以柔姐姐。
她的一颦一笑都像娘,看见她,我总能想起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挤在那个小破屋里,爹爹逗我笑的场景。
所以,我总爱黏着她。
爹爹和娘亲看到我们俩坐在一起说话,会远远地站着,脸上露出那种松了一大口气的笑。
我心里明白,一个是亲生的,一个是养了十六年的,他们最怕的,就是我们俩合不来。
但我能感觉到,以柔姐姐对着我,总带着一种藏不住的小心翼翼。
那眼神好像在说,是她抢了我的好日子,她对不住我。
于是,我主动拉着她,把小时候的事都讲给她听。
告诉她,养父养母把所有能给的爱都给了我,我也过得很幸福。
「所以,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。」
我看着她的眼睛,认真地说,
「真的。反倒是我,要不是养父一直护着,我可能早就没命了。
如果没有我,或许……
他也不会死。」
以柔姐姐真的很聪明,她教我认字,教我下棋,什么都一学就会。
我打心底里佩服她,不像我,除了小时候跟着养父学过几个字,一双手只会洗衣服做粗活,拿起笔来抖得厉害。
我学得很用力,可跟她一比,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。
有一天,娘亲跟我说,想让我们各归其位,让我认祖归宗。
我下意识地问:
「那……以柔姐姐会不开心吗?」
「阿柔是个懂事的姑娘,你放心。」
娘亲拍着我的手说。
可事情的发展,再一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。
一道赐婚的圣旨突然砸下来,整个家瞬间就乱了。
我第一次看到爹爹和娘亲关起门来吵架,屋子里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。
就在他们愁得整晚睡不着的时候,以柔姐姐站了出来。
她说,她去嫁。
她一条条地分析利弊,说得头头是道。
我听着觉得很有道理,而且,皇上赐婚,嫁的是王爷,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?
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?
直到我拉着娘亲分给我的小丫头悄悄问了,才知道那个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丫头的声音都在发抖,说那位王爷已经娶过三任王妃,没有一个活过一年。
那一瞬间,我脑子里「嗡」
的一声。
我终于明白,爹娘为什么争吵,为什么那么绝望。
因为嫁过去,是会死人的。
这本该是我的婚事,怎么能让以柔姐姐替我去送死?
这对她太不公平了。
可是,以柔姐姐却反过来安慰我,说我规矩礼仪都没学好,性子又直,万一到时候冲撞了王爷,全家都得跟着遭殃。
准备嫁妆的时候,娘亲提前把我叫到房里,很为难地跟我商量,说会给以柔姐姐多备一些,等轮到我成亲的时候,可能就没这么丰厚了。
我点点头,说我明白。
她是为了我才嫁过去的,我得知足。
「你能这么想,娘就放心了。」
娘亲的眼眶又红了。
至于族谱的事,爹爹和娘亲也一点点揉碎了讲给我听。
不是他们不想让我回去,是圣旨已下,以柔是以相府嫡女的身份赐婚的,现在改,就是欺君之罪。
我听完,心里反而平静了。
对我来说,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,就已经是偷来的福气了。
是不是养女,族谱上有没有我的名字,都不重要了。
他们知道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,这就够了。
给以柔姐姐再多,我都觉得是应该的。
以柔姐姐省亲那天,我没见着那位传说中的王爷。
我只看见娘亲拉着姐姐的手,从进门就没松开过,嘴里翻来覆去都是王府里的事。
“吃得惯吗?”
“下人好伺候吗?”“王爷他……对你好不好?”
姐姐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,一一应着,说都挺好。
可她前脚刚上马车,娘亲脸上的笑就淡了下去,她对着空荡荡的门口叹了口气,像是说给我听,又像是自言自语:
“这孩子,从小就报喜不报忧。”
我看着娘亲有些落寞的背影,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。
好在王府离得不远,姐姐又是当家主母,我跟娘亲想她了,随时都能过去看看。
这算是那桩婚事里,唯一让人舒坦的地方了。
后来听府里的下人悄悄说,王爷不常回府,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人影。
我当时听了,心里直犯嘀咕。
在我看来,夫妻不就该像我爹娘那样吗?
虽然也吵嘴,但吃饭总在一张桌上,爹爹下衙回家,娘亲总会迎到门口去。
像姐姐跟王爷这样,说是夫妻,倒更像两个搭伙过日子的陌生人。
一个月见不了几回,客客气气的,这日子过着不憋得慌吗?
这个念头,在我亲眼见到那位王爷之后,就彻底被打碎了。
那天我去找姐姐,刚进院子,就撞见一个穿着玄色衣袍的男人从正屋出来。
他不是传闻里说的三头六臂,可光是站在那儿,整个院子的空气都像是被抽干了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他眼神扫过来的时候,我手心一下就凉了。
那不是看人,倒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,冰冷,不带一点温度。
我这才明白姐姐说的“不错”是什么意思了——这样的男人,能相敬如宾地离远点,确实已经是天大的“不错”了。
我心里堵得难受,拉着姐姐的手小声说,都怪我。
姐姐反倒拍拍我的手,笑着说傻话,说她过得真的很好。
我看着她脸上的笑,心里却一个劲儿地发毛。
跟这么个人睡在一张床上,我真怕他半夜会从枕头底下摸出刀来。
这件事之后没多久,爹娘就把我叫到跟前,说我的亲事也看好了。
对方是爹爹的一个学生,叫徐恒。
新科进士,比我大两岁,因为给双亲守孝耽误了婚事。
如今他自己在京里置办了个小宅子,族亲也都在老家,我嫁过去,日子清净。
爹爹呷了口茶,慢悠悠地看着我:
“这孩子机灵,会过日子,肯定会对你好。”
我当时心里琢磨了半天,才咂摸出爹爹话里的意思。
他说的“机灵”,大概是说这徐恒拎得清,知道我背后是整个宁国府,就算我只是个养女,他也不敢怠慢。
娘亲就说得更直接了。
她拉着我的手,把里面的道道一点点掰开给我听:
“咱们这算是低嫁,他家里人口简单,你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。
他一个新科进士,往后前程还得仰仗你爹爹,冲着宁国府的面子,他也得把你捧在手心里。”
娘亲把一块温热的手帕塞我手里,
“这样,娘才放心。”
我捏着手帕,心里忽然就踏实了。
不用面对一个煞神一样的王爷,不用应付一大家子的人,听起来,确实比姐姐那门亲事强太多了。
我心里有数,自己这两年规矩是学了不少,但骨子里还是野惯了的。
真要嫁进什么高门大户,天天被一堆规矩捆着,我非得憋出病来不可。
所以这门亲事,我几乎没怎么犹豫,就点了头。
但爹娘还是不放心,特地在花园里安排我们远远地见了一面。
隔着假山和花丛,我偷偷瞧了一眼。
那人穿着一身青色长衫,眉清目秀的,说话时嘴角总是带着一点笑意,看着就很温和。
他身形有些清瘦,文文弱弱的,一看就是个只会拿笔杆子的读书人。
不知道为什么,看到他那副样子,我心里最后一点担忧也落了地。
起码,他看起来就不会打人。
出嫁前,娘亲把我拉到房里,从一个上了锁的匣子里拿出一沓厚厚的银票塞给我。
她一边帮我理着鬓角,一边轻声说:
“你跟阿柔不一样,她嫁的是皇家,嫁妆得撑门面。
你嫁得低,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用不上,娘都给你换成实实在在的银子,攥在自己手里最踏实。”
我捏着那沓银票,心里热乎乎的。
比起那些名贵的字画古董,我确实更喜欢这些能换糖葫芦的实在东西。
姐姐来给我添妆那天,又送来好几个大箱子,里面都是些精巧贵重的东西,亮得晃眼。
婚后的日子,比我想象的还要舒心。
徐恒果真像爹爹说的那样,是个机灵通透的人。
他不像别的读书人那样满口之乎者也,下衙回来,总会从袖子里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城东新开的点心,或是路边摊买的糖炒栗子。
家里就我们两个主子,下人也都是自己买的,清净自在。
我们吃饭可以在一张桌上,想什么时候出门踏青就什么时候去,没人说闲话,没人立规矩。
这日子过得,比在宁国府里还松快。
我这才明白,爹娘为我选的,是一条多么安稳的路。
成婚一年多,我诊出了身孕。
我摸着自己还没显怀的肚子,第一次对未来的日子,生出了那种满满当当的期待。
娘亲和姐姐隔三岔五地来看我,每次都大包小包,东西多得快把半个屋子都堆满了。
徐恒每次回来,看着那堆得跟小山似的补品和料子,就半开玩笑地凑过来说:
「我怎么感觉,我就快要被娘子你养着了。」
我抬眼看他,
「怎么,你不乐意?」
「乐意,当然乐意。」
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。
只是,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总会想起那些学过的规矩。
说是正妻有孕,就该给丈夫身边的丫头开脸,固宠也好,显大度也罢,总之是理所应当。
可我一想到要把他分给别人,哪怕一分一毫,心里就跟针扎似的。
我只想他是我一个人的。
这个念头我自己都觉得羞耻。
就连娘亲上次来,都拉着我的手,话里话外地提点过我,说我该大度些。
我那时候想不明白,为什么寻常百姓家能一生一世一双人,到了我们这种人家,就非得妻妾成群?
就因为有钱,养得起吗?
这事儿在我心里压了很久,我还是找了个时机,跟他提了。
我以为会是一场艰难的谈话,却没想到,徐恒的反应比我还大。
他眉毛一下就竖起来了,盯着我,像是不认识我一样:
「我又不是什么色中饿鬼,难不成离了女人就活不了了?」
他的声音不大,但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就僵住了。
我有点委屈,小声说:
「可是……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啊。」
「那就让他们说我惧内好了。」
他叹了口气,伸手捏了捏我的脸,力道很轻,
「怕老婆,没什么丢人的。」
他这人就是这样,总能把天大的事说得云淡风轻。
什么「惧内」,什么「人生在世,知足常乐,别管别人说什么」,这些话他翻来覆去地说,好像是在说服我,又好像是在提醒他自己。
他是真的知足常乐。
今年祖母大寿,家里所有人都回去了,连轻易不露面的厉王都给了面子。
宴席上,人声鼎沸,衣香鬓影。
我看着身边几个连襟,个个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,再看看穿着一身寻常官服的徐恒,手心都替他捏了一把汗,生怕他不自在。
结果一转头,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。
他居然就站在厉王跟前,也不知道在说什么,嘴皮子动得飞快。
而厉王,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像一尊冰雕。
我当时心脏都快跳出来了,就他那小身板,我真怕厉王嫌他聒噪,一巴掌把他扇飞出去。
那场面,厉王估计能一个打他十个。
回去的马车上,我心有余悸地跟他说了这事。
他倒好,脖子一梗,理直气壮地反驳我:
「胡说,最多五个。」
我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,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。
这很值得骄傲吗?
后来,我们的孩子出生了,是个男孩儿。
我刚松下一口气,还没来得及看看孩子,身边的丫头就一脸慌张地冲了进来,话都说不利索。
她说,徐恒还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,就在产房外头直挺挺地晕过去了。
等他醒过来,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我的手,眼睛里全是血丝,哑着嗓子说:
「我们再也不生了,再也不生了。」
我当时浑身没劲,还有点想笑:
「说得好像孩子是你生的一样。」
「可疼在你身上,痛在我心里啊。」
他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。
后来我才知道,他晕倒的时候,旁边的人没扶住,脑袋结结实实地在地上磕了一下。
我听完又心疼又好笑,觉得他这个人,关键时刻总是给我拖后腿。
满月宴办得风风光光,屋子里挂着红绸,空气里都是饭菜的香气。
他请了几个平日里要好的同僚,大家推杯换盏,很是热闹。
我们家崽崽也争气,被传来传去地看,愣是一声没哭。
出了月子,我痛痛快快地把自己洗刷了一遍,热水从头顶浇下来的时候,我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。
果然是条件好了,人也变得娇气了。
没多久,厉王就出征了,姐姐那边又传来了好消息。
我闲着没事,常把瑶瑶接过来玩儿。
自从崽崽一天天长开,不再是刚出生时那副皱巴巴的样子,瑶瑶也不嫌弃他了,只是偶尔还会凑过去,很担心地戳戳他的脸,生怕他又变丑了。
日子过得安稳,就总有人看不惯。
姐姐怀着身孕不怎么出门,我倒是听了不少风言风语。
那些话传到耳朵里,像苍蝇一样嗡嗡响,搅得人心烦。
大多是些出身不错的贵女,话里话外,都是对姐姐的嫉妒。
我气不过,回家就对着徐恒恨铁不成钢:
「你倒是努努力,往上挪一挪位置啊!
你好歹也是个官,我出去跟人吵架,腰杆也能硬一点!」
他听完,两手一摊,一脸的无奈,学着我的样子,也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「为夫也想啊。
可娘子你也要讲道理,你夫君我就是个读书的,肩不能扛手不能提,上哪儿挣功绩去?
这官位啊,得慢慢熬。」
「唉。」
我泄了气。
他也跟着我叹气,
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,直到徐恒的官位往前挪了那么一小步。
动静不大,但我们俩高兴得跟什么似的,特意在家支了张小桌,摆了几个小菜庆祝。
酒过三巡,他端起酒杯,脸颊被酒意熏得有点红,看着我,眼睛亮晶晶的。
「说真的,还得是你懂我。
这要是换了别人,官职就升了这么一丁点,哪还有心情喝酒庆祝。」
「一丁点也是往前走了啊。」
我给他把酒满上,杯子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在我心里,徐恒已经很了不起了。
京城的官位,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,早就被人占满了。
他当年虽然是进士出身,可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进士,更别提头顶上还压着状元、榜眼、探花。
他没优秀到能把别人的萝卜拔了,给自己填坑。
能留在京城,已经是爹爹当年费了不少力气的结果。
他自己也常说,能在京里待着,看着崽崽长大,就心满意足了。
我看着他满足的样子,又看了看旁边已经熟睡的儿子,冷不丁地冒出一句:
「崽崽也大了,要不……
我们再要一个?」
他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淡了,把酒杯往桌上一放,闷闷地说:
「今天这么好的日子,提这个干嘛。」
「这怎么就不开心了?」
我不解。
「你又不是不知道……」
他把头扭到一边去,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,
「我怕啊。反正孩子一个就够了,真的。」
我叹了口气,没再接话。
「我就是想要个女儿,像瑶瑶那样贴心的小棉袄。」
那晚关于孩子的话题,就这么僵住了。
我没想到,还没等我们家添丁进口,京城的天,先变了。
厉王登基了。
这也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。
那天徐恒下值回来,一进门就把官帽往桌上一扔,兴奋得搓着手,压低声音跟我说:
「哎,我这才反应过来,我这也是皇亲国戚了!
咱那位可是皇帝的连襟啊!」
我看着他傻乐的样子,心里那句话终究是没说出口——你差点还有个当皇后的妻子呢。
倒是娘亲,自打新皇登基,来我们家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。
她每次来,也不多说什么,就是拉着我的手,一遍遍地看,眼神里藏着点我说不清的东西。
直到后来我才慢慢咂摸出味儿来,娘亲这是怕我心里不平衡。
毕竟,那可是皇后之位啊,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会不想呢?
可我偏偏就是那个不想的。
我觉得自己不配,也担不起。
我终于忍不住,找了个下午,拉着娘亲在院子里坐下,把话挑明了:
「娘,您别担心我,我不会胡思乱想的。
姐姐才是记在赵家族谱上的嫡女,我就是个养女,从没有过那些不该有的念想。」
娘亲听完,眼圈一下子就红了,她反手握紧我,指尖都在抖。
「阿禾,你能这么想,娘就放心了。」
「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,」
我看着院子里晒太阳的猫,一字一句地说,
「真的,一点也不羡慕别人。」
说实话,刚听到消息那会儿,心里确实咯噔一下。
但羡慕这种情绪,在我脑子里停留超不过一秒。
这事儿根本经不起细想。
就算我跳出去说当年的真相,就算所有人都信了,又能怎么样?
这可是欺君之罪,搞不好是要满门抄斩的。
姐姐那边,皇帝念着多年夫妻情分,或许能保她一命。
我这个跳出来多嘴的,脑袋肯定是保不住了。
我活腻了吗?
没有。
都这么多年过去了,总不能让一切推倒重来,姐姐被废,我这个“真千金”当皇后吧?
皇帝又不是收破烂的。
我比谁都希望这件事,能烂在所有知情人的肚子里。
对我来说,有个当皇后的姐姐,怎么看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。
可我万万没想到,就因为皇帝为了姐姐力排众议,不同意选秀,朝堂上竟然真有闲得发慌的大臣,旧事重提,当朝质疑起了我和姐姐的身世。
皇帝当然不信,可架不住这盆脏水泼出来,谣言就像长了脚,自己跑遍了整个京城。
这事儿最初是徐恒当个笑话,在饭桌上讲给我听的。
我当时夹着菜的手一顿,还好他正说得眉飞色舞,没注意到我脸上一瞬间的僵硬。
「这种闲话也有人信?」
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汤,让滚烫的温度压下心里的慌。
「就是找茬嘛,管他真假,能让皇上不痛快就行。」
他浑然不觉。
后来,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得越来越真,连徐恒看我的眼神都开始不对劲了。
他好几次想说什么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,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,看得我直想笑。
我没等他问出口,在他又一次欲言又止的时候,像往常一样,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,把他头发都揉乱了。
「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?」
我看着他的眼睛,慢悠悠地问,
「我要真是爹娘的亲生女儿,当年会放着皇帝不嫁,转头嫁给你吗?」
时间真是个好东西,如今的京城,已经没人记得当年厉王还是王爷时那不算好的名声了,只记得他是当今天子。
徐恒被我这么一堵,人愣住了,随即恍然大悟,那点疑虑立马烟消云散。
「说、说得也是啊。」
他挠了挠头,
「你说这些人,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呢。」
心里总像悬着块石头,七上八下的。
偏偏这时候娘亲病了,躺在床上起不来,这事儿又不好惊动旁人,我只能自己递了牌子,硬着头皮进宫。
宫里那条路,我闭着眼都能走,可那天却觉得特别长,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似的。
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:不愧是姐姐,天塌下来一样的大事,她也能稳得住。
可一进殿,我就觉得不对劲了。
她挥手让宫人都退下去,殿门吱呀一声关上,屋里的光线都暗了几分。
我刚开口,说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传得有多难听,一抬头,就撞上她那张脸——白得像宣纸。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一个念头冒出来,冷得我打了个哆嗦。
她……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。
那一瞬间,我手脚都凉了,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反倒是她,先回过神来,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,那温度还有点暖。
她声音还很稳:
「别怕,等会儿我去问问陛下。」
可一听到“陛下”两个字,我眼前就闪过他还是厉王时那张冷得像冰的脸。
那股寒气,好像隔了这么多年,还能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爬。
「要不……算了吧?」
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,
「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动静……」
「那也不能任由着人这么传下去。」
姐姐摇了摇头,目光却很定,
「阿禾,你别怕。
只要我们咬死不认,就不会有事。」
我不知道姐姐最后是怎么跟陛下说的。
只知道没过几天,就听说朝里几个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大臣,被寻了个由头给办了。
外头那些传言,像是被风吹散的烟,一夜之间就没了影。
我有时候会偷偷想,姐姐是真厉害啊,连九五之尊都能被她不动声色地瞒过去。
这份定力,我怕是学一辈子也学不来。
后来,我和徐恒的小日子,过得跟温水煮茶似的,不急不慢,也挺有滋味。
唯一的遗憾,大概就是我磨破了嘴皮子,好不容易说动他再生一个,天天盼着能有个香香软软的小闺女,结果……又是个只会嗷嗷叫的臭小子。
不过说真的,除了这个,我这辈子,好像真没什么不顺心的了。
挺好。
***
**【徐恒番外】
**
有个秘密,我揣在心里一辈子,连阿禾都没说过。
但今天,就跟你们透个底吧——我是个穿越的。
我上初中的时候,班里女生都爱看那种穿越小说,主角不是当王爷就是做将军,混得风生水起。
我那时候还跟哥们儿吐槽,说这都是瞎编。
结果,眼睛一闭一睁,我自己就成了故事里的人。
最要命的是,我不是穿到某个成年人身上,而是硬生生从一个奶娃娃重新活起。
你们能想象吗?
一个三十岁的灵魂,被困在一个连翻身都不会的身体里,每天除了吃就是睡,尿了裤子还得扯着嗓子等人来换。
那段日子,说起来都是泪,真能把一个正常人逼疯。
好在,我这辈子的家境还不错。
商贾之家,父母老来得子,上头的哥哥姐姐大我十几岁,不夸张地说,真是把我当眼珠子疼。
可我一个现代人的芯子,怎么可能甘心当个富贵闲人?
我得干点大事儿啊。
我们家有钱,但“士农工商”,商人地位最低。
我一合计,本朝科举不限制商籍,那我去考个功名,光宗耀祖,岂不是剧本都写好了?
结果,现实狠狠给了我一巴掌。
什么四书五经、诗词歌赋,那些字拆开我都认识,合在一起简直是天书。
真的,论难度,高考都比这玩意儿亲切。
我本来还想着,凭我一个成年人的脑子,装个神童还不是手到擒来?
很快我就发现,我太天真了。
我不是傻子,难道古人就是?
跟我一块儿在学堂里摇头晃脑的,确实都是几岁的小屁孩,但一个个精得跟猴儿似的。
我想想自己当年那个年纪,还在跟邻居家的小胖墩抢泥巴玩呢。
我爹看我天天天不亮就起来,半夜还点着油灯,心疼得不行,老在我耳边念叨:
「咱老徐家就没读书的基因,认得几个字,会算账就行了,别把自己累坏了。」
我娘就在旁边帮腔,把我爹小时候逃学的糗事翻出来说。
我哥更是直接,摸着我的脑袋就讲,没事,将来哥养你一辈子。
唉,说实话,要不是心里憋着一股劲,我可能真就撂挑子不干了。
那股劲儿,其实就是不服气。
我总觉得,我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、上过大学的现代人,怎么可能到了古代,反而混得这么差?
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,书本上那些字好像跟我有仇一样,怎么也看不进脑子。
我才慢慢地、不情不愿地承认了一个事实——
一个在现代社会里的普通人,扔到古代,只会更普通。
想在这里出人头地,比我想象的,要难太多了。
你别说,老天爷有时候就是这么爱开玩笑,专挑我这种没什么大志向的人眷顾。
从县试到乡试,我每次都跟吊车尾似的,成绩单发下来,名字总在最后一页的角落里,勉强挂着。
那感觉,就跟考驾照似的,每次都觉得自己要挂,偏偏每次都擦着边过了。
我都觉得自己运气好得有点不真实了,先生却把我叫过去,语重心长地劝我,会试的事儿,先缓缓。
他说我这成绩,万一殿试排名太靠后,落个同进士出身,以后仕途上总归是矮人一头。
说实话,我这人胸无大志,对这些虚名不太有所谓。
但先生说得在理,我也不好反驳。
正犹豫呢,家里传来消息,祖父病重了。
这一耽搁,会试的事就彻底放下了。
后来我时常咂摸这事,觉得命运这东西,真是一环扣一环。
就因为这么一耽误,我不仅后来如愿考上了进士,还莫名其妙地,被宁国府这根大腿给抱住了——他们说,要送我个媳妇。
我的天,那一刻我脑子嗡的一声,手里端着的茶杯都晃了晃,真心怀疑自己是不是拿了什么主角剧本。
虽说嫁过来的是养女,可那也是宁国府的养女啊!
这对我来说,跟天上掉下来个金元宝没什么区别。
在咱们这儿,姻亲关系有多重要,那是不言而喻的。
从今往后,我走出去,腰杆都能挺直几分,谁见了不得客气地喊一声“宁国府的姑爷”?
有了这么个靠山,以后只要我老老实实做人,别作妖,日子想必会顺遂得多。
幸好我这人向来拎得清。
早些年娘想往我房里塞丫头,被我一口回绝了;爹娘催我婚事,我也只说不着急。
我就琢磨着,我自己要是没本事,就算娶个天仙,那日子也过得不踏实。
可要是我自己争气,还怕找不到好姑娘?
我一个商贾之家的小子,按理说,门当户对也就只能再娶个商贾家的女儿。
现在,我靠着自己这点微末的功名,竟然能娶到宁国府的小姐。
这笔账怎么算,都是我赚了。
你也别跟我说什么读书人的清高,什么忠君爱国。
我这人实在,就是想让自己和家人过得好点。
拿婚事做筹码,只要结果是好的,我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。
所以,宁国公第一次跟我提这事的时候,我嘴上说着“需禀明父母”,但那点头哈腰的劲儿,明眼人都看得出我乐意得不行。
亲事定得很顺利。
没想到的是,成婚前,府里还特地安排我跟这位四小姐见了一面。
我还以为,我们这种婚事,掀了盖头才算第一次见面呢。
虽然只是隔着屏风远远看了一眼,话都没说上一句,但我心里那块石头算是落了地。
这位四小姐,穿着一身鹅黄衫子,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,小巧玲珑的,眉眼特别干净。
我原先心里还嘀咕,这么好的家世,又到了这个年纪,还愿意低嫁给我,怕不是身上有什么说不得的毛病。
如今见了面我才明白,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,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,结结实实砸我头上了。
成婚后,我才发现,阿禾简直是照着我的心思长的人。
她身上没有我想象中那种大户人家小姐的娇气,不会十指不沾阳春水。
相反,我们俩能坐在院子里,聊聊街头巷尾的寻常事,一聊就是一个下午。
有次我们闲聊,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:
「我还以为,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小姐,张口闭口都得是琴棋书画呢。」
她听了就笑,眼角弯弯的,说:
「可我只是个养女呀。
我亲爹是个秀才,娘也是寻常女子。
他们走得早,我连认字都是后来在府里慢慢学的。」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觉得自己说错话了。
平日里看岳父岳母待她跟亲生的没两样,我还以为她是从小就被抱进宁国府的。
说句实在的,定亲那会儿,岳父大人拉着我,翻来覆去地叮嘱,一定要好好待阿禾。
那紧张劲儿,我当时心里甚至冒出过一个特别阴暗的念头:这怕不是养女,是私生女吧?
可见了岳母之后,我又觉得不像。
岳母跟阿禾眉眼间有几分神似,而且府里那几位少爷小姐,待她也都是真心实意的好哥哥、好姐姐模样。
「不是说,你小时候一直被养在寺里,为府里祈福吗?」
我忍不住问。
阿禾只是笑笑,没说话。
她轻轻摇了摇头,嘴角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。
「外面那些说法,都是说给外人听的。
其实没那么传奇。」
她顿了顿,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:
「我当年去寺里上香,路上碰巧遇到了现在的母亲。
后来在寺里闲逛,她突然就晕倒了,正好被我撞见,我就赶紧叫人把她抬了回去。」
「也算是救命之恩吧,加上母亲总说跟我投缘,看着亲切,这才认了我做养女。
对外说得好听些,不过是心疼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,一个人在外面讨生活太难了。」
听完这些,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。
虽然我这一世生在富贵人家,但也知道,这个时代的穷苦日子有多难熬。
贫富差距大得吓人,更别提那些明晃晃的剥削。
也难怪她身上总带着点儿烟火气。
明明嫁妆丰厚,我手里的银子也从没短过她,可她还是会为了一点小钱算计半天。
那副认真的小模样,活像我穿越前在网上研究优惠券的样子——我说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。
这话题是我挑起来的,可真当她自己往下说时,我反而不敢再问了,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。
但她好像没察觉,自顾自地说了下去,声音很轻,很平淡。
从小时候家里和和美美、什么都不缺,到后来天灾人祸,爹娘都没了,她一个人怎么想办法活下来,再到后来,柳暗花明,遇到了现在的养母。
整个过程,她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。
我看着她,忍不住说:
「阿禾,你真的很厉害。」
真的,一个小姑娘自己走到这一步,太不容易了。
我常想,如果换成是我,可能早就不知道在哪条沟里倒下了,更别提还能有这样的转机。
她听完,反而笑了,眼睛亮亮的:
「夫君才厉害呢。
天底下那么多读书人,你能考中进士,站在这里,才是真的厉害。」
这话让我有点不好意思。
我那点所谓的「厉害」,跟她一比,好像也不算什么了。
我不过是仗着多活了二十年的心态,自制力强一些。
就算我真不争气,家里也养得起我。
当初发奋读书,也只是觉得不能心安理得地当个废物,总得为这一世的爹娘做点什么。
从那天起,我眼里的阿禾,就彻底变了。
不再是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,而是一个骨子里带着韧劲儿的人。
我心里疼惜她,更希望她以后能过得安安稳稳,再也不用受苦。
所以,我得加倍对她好。
养父母再好,哪能跟亲生的比呢?
如今我既然是她的丈夫,就得是她最踏实的依靠。
但这个时代有时候挺奇怪的。
我发现,我不过是做了些我觉得理所应当的事,在别人眼里就变了味。
他们觉得,我是在处心积虑地讨好媳妇,好借着她去讨好岳丈,是个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小人。
出门给她带块她爱吃的点心,是别有用心。
偶尔兴起,凭着记忆里的菜谱,让厨房做点新奇吃食,是哗众取宠。
甚至后来她怀了身孕,我直接回绝了所有纳妾的提议,这在旁人眼里,竟然都成了一种可以拿来称赞的美德。
可这些,不就是一个丈夫该做的本分吗?
我好歹是在红旗下长大的,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,换个时代也忘不掉。
更何况,我心里跟明镜似的,自己就是个小人物,半点龙傲天的命都没有,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真的。
但男人嘛,总归是有点事业心的。
日子久了,风言风语听多了,我心里也开始有点不得劲。
阿禾有时候会开玩笑,戳着我的脑门说我是「吃软饭的」
我倒不怎么在意,夫妻间的玩笑话罢了。
就像我也会逗她,说她也就是运气好,不然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,上哪儿找我这么个进士郎君。
玩笑归玩笑,但谁不想出人头地呢?
路子就那么几条。
从武吧,我这小身板,上战场估计活不过一个回合。
走文官的路子呢,除了看才华,就得看家世,再不然,就得靠时间慢慢熬。
不巧,我三样都不占。
没家世,才华也算不上顶尖,真要熬下去,可能到头发白了还是个小官。
但我转念一想,自己好像又赶上了一个好时候。
当今圣上年纪大了,指不定哪天就要去见先帝。
我要是能提前站对队,押对宝,混个从龙之功,那前途可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这个主意,我当时在脑子里一过,简直想拍大腿。
可这股兴奋劲儿没持续多久,我就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——我的选择只有一个,就是押厉王赢。
没别的原因,就因为我俩算得上是连襟。
就这层关系,我估摸着其他几位王爷看见我都得绕道走,毕竟人微言轻,还沾着对手的亲,谁会搭理我?
可厉王这个人,名声实在是太吓人了。
外面都传,他名字一出来,三岁小孩晚上都不敢哭。
我要是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过去,跟他说:
“王爷,我支持你夺嫡”,他八成觉得我脑子有病,反手一刀就把我给结果了。
这事儿得慢慢来。
我开始旁敲侧击地跟阿禾聊起厉王。
每次一提到这个名字,阿禾的表情就绷不住,眉毛都拧在一起,满脸都是对我那位王妃姐姐的担忧。
她掰着手指头跟我数:
“你看姐夫那样子,凶神恶煞的,我姐姐那么柔弱一个人,万一哪天惹他不高兴了,怕是连个囫囵尸首都留不下。”
这话听得我后背发凉,可我见到的又不太一样。
至少在宁国府办家宴这种场合,厉王只要人在京城,都会陪着他那位王妃一起过来。
他不怎么说话,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,像一座山。
或许,这就是个突破口。
下一次家宴,我鼓足了勇气,特意找了个机会凑到厉王跟前,硬着头皮跟他搭话。
聊什么不重要,主要是想让他先混个脸熟,知道有我这么个人。
他大概是看在王妃的面子上,虽然浑身上下都写着“懒得理你”,但还是会从喉咙里挤出几个“嗯”来应付我。
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,这不挺好说话的嘛,跟外头传的那个杀神完全是两个人。
结果一回到家,阿禾就把我堵在门口,脸拉得老长,很严肃地警告我,以后不准再往厉王跟前凑。
“你别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!”
她压着嗓子说。
我一听就来气,梗着脖子回她:
“厉王再厉害,一拳头下去,最多也就打死五个我。”
我这小身板是瘦了点,可好歹也是熬过科考的,打死十个也太夸张了。
我真正的底气,其实是我脑子里那些另一个世界的东西。
我关在书房里好几天,凭着记忆筛选出几种这个时代没有、但制造起来又不算太复杂的玩意儿。
图纸画得歪歪扭扭,很多细节也记不清了,但没关系,只要我能给工匠们指个大概的方向,凭他们的手艺,总能琢磨出来。
再说了,这些工匠的卖身契都捏在我手里,我压根不担心他们会把我的秘密卖了。
跟厉王在那几次家宴上“嗯”来“嗯”去之后,我觉得火候差不多了,是时候可以把我的底牌亮出来了。
可我一直没找到一个正儿八经、能单独说话的机会。
谁知道,我还没等到机会,就先等来了厉王又要出征的消息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这可不行。
他这一走,天知道什么时候回来,到时候别说脸熟了,怕是早把我忘到脑后了。
不行,必须趁热打铁。
可我还没来得及行动,厉王倒先一步找上了我。
我当时心里直打鼓,以为他看出我的心思了。
结果他一开口,我整个人都愣住了,像被谁按了暂停键。
他让我,在他出征这段时间,老实点,别惹阿禾生气。
那一瞬间,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。
他看我一脸茫然,又补了一句,声音没什么起伏,但听得很清楚:
“王妃很喜欢她这个妹妹,你没事就让阿禾多进府陪陪她,知道吗?”
我赶紧点头,头点得像捣蒜。
明白,太明白了,这事儿好办,我本来也这么打算的。
我趁机从袖子里掏出那几张准备了好久的图纸,手心都有点出汗,递过去,一口气把这些东西的用处和好处都说了。
厉王接过去,低头看了看,然后点了点头。
“若当真有用,你的好处少不了。”
你知道跟对一个好主子是什么感觉吗?
就是当你觉得,夺嫡这件事应该是个九曲十八弯、漫长又凶险的过程时,你那个主子自己“哐哐哐”几下,已经一个人爬到顶了。
特别省心。
厉王登基之后,我也跟着连蹦了两级。
这感觉,跟躺赢有什么区别?
真好。
我本以为抱上皇帝这条大腿,这辈子就算稳了,每天的日子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。
谁能想到,好日子没过几天,一个天大的瓜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砸我脸上了。
那天在朝堂上,一帮大臣又在为选秀的事吵得不可开交,皇帝不耐烦地揉着眉心,我站在下面听得昏昏欲睡。
就在这时,一个御史突然站了出来,声嘶力竭地抛出一个炸弹——他说,当今皇后,根本不是宁国府的亲生女儿,我的妻子阿禾才是。
整个大殿瞬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。
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,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我岳父,他那张脸上的表情,跟我一样,像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。
再看龙椅上的皇帝,他看那御史的眼神,明明白白写着六个大字:
「你脑子坏掉了?」
那一刻,我真搞不明白,这么离谱的事,怎么会有人一本正经地拿到朝堂上来说?
这不就是那套听烂了的真假千金的戏码吗?
就这种故事,我闭着眼都能说出十个八个不同的结局来。
可问题是,阿禾跟皇后,除了都是宁国府的女儿,到底哪里像了?
平日里,阿禾只要一提起她姐姐,眼睛里都冒着光,一口一个「我姐姐最好最厉害」
皇后那边呢,三天两头地往我们府里送东西,吃的用的,样样俱全。
这姐妹俩关系好得不能再好,难道这里面还有我这种直男看不懂的弯弯绕绕?
再说了,阿禾对她过世的爹娘那么上心,每年祭拜从不落下,那份感情,怎么看也不像假的。
退一万步讲,就算那御史说的是真的,那宁国府一家子是脑子进水了吗?
把一个没血缘的养女送进宫嫁给当时还是王爷的皇帝,把亲生女儿嫁给我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。
他们图什么?
就不怕那养女将来不跟他们一条心?
这事儿荒唐到,我回家当个笑话讲给阿禾听。
她听完,噗嗤一声笑出来,手里的茶杯都晃了晃,那反应跟我预想的一模一样。
我就说嘛,这事儿根本不可能。
可我们当笑话,架不住外面有人当真。
谣言这东西,传着传着就变了味,所谓三人成虎,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。
最后,事情大到阿禾不得不进宫去自证清白。
好在皇帝压根就没信过。
他二话没说,直接下令把几个传得最凶的官员抓了起来,该罚的罚,该贬的贬,手段那叫一个雷厉风行。
这一招杀鸡儆猴效果拔群,朝堂上瞬间安静了。
从那以后,别说真假千金了,就连选秀那茬,都没人敢再提半个字。
也是,太子是调皮了点,但脑子聪明着呢,未来的储君板上钉钉。
谁吃饱了撑的,想不开要去同时得罪现在和未来的两任老板?
有时候我真挺佩服自己,我这抱大腿的技术,放眼整个京城也算是独一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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